晨光熹微,鸡鸣打破了整夜的宁静,伴随着一声声厚重号角声响起,番禹城城头开始嘈杂起来,身着南越战甲的军士们,从一夜并不踏实的睡眠中清醒过来,各自甩了甩晕眩的脑袋,抿了抿发干的嘴唇,从地上站了起来,在各自队正校尉的喝令下,走上今日搏杀的岗位。
整个番禹城城头,血迹斑斑,像是红墨被随意泼洒在冷硬的城墙上一样,发着血腥的恶臭。城墙外墙角开外,密密麻麻布满了断肢残骸,四肢与五脏六腑毫无章法的铺散在地上,和已经凝固的血块夹杂在一起,不少尸体上都残存着箭矢、刀枪,旌旗或倒在地上没了颜色,间有歪歪斜斜竖着的,便像是阴间的幡冢。微弱的红色阳光从天边撒过来,渐渐将满地尸首身上的黑暗驱散,红色光芒勾勒出这些亡魂的轮廓,也给这些客死异乡的尸体盖上一层刺眼的厚被。
相比城外的血腥狼藉,城墙上要干净不少,来来往往的军士给四处增添了不少生气,堪堪将死亡与腐烂的气息压下,有幸在死在城头的军士,不必要在死后暴尸荒野。
由红逐渐变成金灿灿模样的阳光,穿过城头残破的旌旗,射在守城将士们死水般平静的脸上,平添了几分诡异。
城外闽越军队连日来疯狂般的进攻,让现在还活着的番禹城军士心中没有了恐慌,也没有了激情。只要不是傻的实在没救的人就能看得出来,城外近十万敌军的进攻,已经不是他们这些残兵残将能够抵挡得了的,城破就是个时间的问题。
所以这些将士们脸上的表情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连日来挥动手中的兵刃,看着自己的同袍倒下或让敌人倒下,已经让他们渐渐麻木。
不多时,冒着热气的大锅大盆被抬上城头,城中唯一可取的地方便是粮草尚算充足,至少这些军士在战死前不会被饿死,所以城头的早饭也算是这些军士一夜冷乏之后唯一的慰藉。
随着大锅大盆一起走上城头的,还有一群身着将袍铁甲的将军,六七个人拥簇在一起,众星拱月般衬托着为首的中老年男子。
“将士们,与本王一起吃饱这顿!不管是生是死,本王今日与你们一同在城头拒敌!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已经过了五十的男子将自己的身板挺得直直的,还算炯炯有神的目光扫过残破城头的每一个将士,男子面对着初升的太阳,耀眼的阳光铺陈过来,将满城鲜血和无数将士裹挟在一起,让在这位神情坚定男子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身后的百姓是尔等的父母子女,身后的土地上有尔等的祖坟,本王与尔等一样,已经退无可退,唯有放手一搏,方有一线生机!”
“我王,请您放心,我等决不后退半步!”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宁死不退!”
男子自然是南越王鲍管,一个算不上贤明但却因为品行备受爱戴的王国第一人。他的演讲很快获得了将士们的大声回应,他的脸上露出满意和欣慰的神情,带着几许亢奋。但是鲍管心里却明白得很,这些回应声中,有多少是发自内心的,有多少是照顾他一个老国王的面子,有多少只是看在早上这一顿还算丰盛早饭的份上。
城头还很湿冷,也不知是因为砖石的温度经过一个夜晚本身就低些,还是里里外外几万战死之兵的阴气太浓了些,鲍管却不管这些,他带着自己的几个同样戎装的儿子女婿,开始巡视城头。
不管鲍管心里是否真打算与这座城池共存亡,但是让底下数万将士相信他有这个决心却很是必要,虽然连日来的血战和已经恶化到极点的局势,已经让幸存的那些将士早没有多少斗志,只剩下麻木机械的战斗。
因为不战斗,就会死得更早。
“父王,守城将士已经不足万人了,对面的余善却还有好几万大军。昨日无战想必余善大军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今日的攻城战想来定会无比残酷,这城也不知守不守的住了。”鲍管的大儿子鲍伢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他的声音很小,以尽量不让周边的将士听见。
“看余善的阵式,是想毕其功于一役,今日一举攻下我番禹城啊!”有人附和道。
“统统闭嘴!”鲍管冷声呵斥,眼睛里暴现的凶光让他身边的后辈们都低眉缩了缩脖子,在原地停下,示意周边的军士走开一些,鲍管恼火的骂道:“本王知道你们打得什么注意!无非是想劝本王早作打算,备好退路好逃命!说到底你等还是怕死,既然都怕死,那现在就给我滚下去,不要在本王面前丢人现眼!”
“父王,儿臣并无此意......”
“父王恕罪。”
“好了!”鲍管兴致了了的摆了摆手,忽然也觉得自己现在发这个火已经没了什么意义,看着自己培养了这么多年的子女、这些南越王日后的主人,他轻叹了口气,“本王不是气愤你们现在胆小,不敢留在这城头上拼命。本王是气愤你们到现在还看不明白,看不明白丢了番禹城即便是一时之间能够活下来,离沦为阶下囚的日子也不远了!番禹之后,南越之地再无屏障,谁能再来阻挡余善的大军?”
谁能再来阻挡余善的大军?这句话像是重锤猛击在众人心口。
“父王教训得是,是儿臣愚钝。”鲍伢面露惭愧之色。
“可是,番禹城真的守不住了啊,我们就这么点人,将士们已经疲惫不堪,而余善有十万大军......”还是有人禁不住小声嘀咕道。在死亡面前,没谁会介意多活几天,即便是这样活着要窝囊许多。
鲍伢没有回答他的话,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一般,他的手抚上冷冰冰的城墙,上面残留的血迹让他感觉有些粘稠,他望向城外,这个城门望不到余善的军营,轻声道:“这城,能守一日便是一日。本王相信,大汉皇帝陛下不会不管不问我们这边的情况。”默然了半响,仿佛是在为自己打气,他呢喃道:“现今的大汉皇帝陛下可是个雄才大略的主,手下有无数强将良臣......”
不等鲍管说完,他身边忽然有人指着城外大声道:“父王,快看,有人!”
“嗯?”鲍管朝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城门外有两人走了过来。他蹙了蹙眉,心里突然没来由升起一股欣喜,这让他的眼神也热切了许多。
这两人竟然能通过余善大军把守的通道到达城下?
两人一个身着白袍,一个身着青衫,外面的长袍上还带着挡风的连衣帽,因为是背对阳光而来,鲍管等人只能看到两个黑黑的人影。
待那两人走近了,鲍伢亲自大声喝问道:“来者何人?”
两人在城门外百步停下,那个青衫男子放下罩在头上的帽子,抬头看着残败的城墙,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听了鲍伢的问话,他转头对身旁的白袍男子笑言道:“昔有墨者革离救梁城,今有法家窦非助番禹。”
停顿了一下,他大声向城头回应道:“大汉,窦非!”
......
窦非进了番禹城,经历几番波折和插曲,见到鲍管,并且告诉他,自己能够助他守住番禹城。
鲍管能接见窦非并不难理解,仅是他那句模糊的“大汉窦非”就足以让鲍管联想非非。现在的鲍管就像是陷入沼泽即将彻底沉沦的半死之人,任何一根能触摸到的稻草都会被他紧紧抓在手里,看看是不是救命稻草。
窦非说自己不是刘彻派来的官吏,只是个平头百姓,别说鲍伢不信,窦非自己都不信。一个平头百姓,你会知道现在番禹城正需要助力?就算你知道,别人逃命都来不及你还敢来?来了你就敢大言不惭说你能助人守城?
窦非越是如此说,鲍管就越是不信,而且十分乐意的将窦非的这话理解成刘彻的别有用意,或者别有苦衷。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窦非一到番禹城,便受到了军师级别的待遇,地位变化可谓是一步登天,便是同行的公孙策,也弄了一套极为威风的甲胄穿在了身上。穿上甲胄,公孙策悄悄向窦非感叹了一句:“想不到我公孙将军第一回着将袍,做的却是南越人的将军,这档子鸟事我活了二十好几年可还没想过,真是比刚拉出来的屎都新鲜。”
窦非却摇了摇头,认真道:“四海之内皆是大汉国土,南越也如是,所以你还是大汉的将军。最多,算是个不入流的将军罢!”
鲍管在城头阁楼内接待了窦非,两人相谈不到半个时辰,正是鲍管对窦非大加佩服的时候,有守城军士来报:“报,闽越大军正在集结!”
“余善已经开始调兵了!”鲍管坐着的身子下意识绷直了些,意识到失态的他顺势向窦非拱手一礼,语气诚恳道:“贼兵攻城在即,阁下可有良策助我守住城池?”
窦非淡然一笑,胸有成竹的派头十足,他对鲍管还了一礼,无比正经道:“开门,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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