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候融融阴气潜,如峰云共火相兼。霞光捧日登天上,丹彩乘风入殿檐。”(1)
顾旭忽然感觉,以此诗形容此刻的景致,颇为合适。
邙山鬼王固然强悍,但它的区区一缕分魂,力量终究是有限的。
像是早晨的太阳驱散夜晚的阴翳。
巷内的黑烟很快在强光下四处散开,渐渐淡去。
胡云身体修复的速度骤然减缓。
也不知是不是顾旭的错觉——他还注意到,在胡云那双原本冷漠空洞的眼睛里,隐隐浮现出一丝痛苦的情绪。
这样的神情,哪怕是在胡云刚才惨遭烈火炙烤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过。
待巷内的黑烟变得稀薄后,顾旭调集全身真元,准备再一次施展“燧”,将这个敢于伤害他未婚妻的“鬼侍”彻底焚烧成灰。
作为一个记仇的人,顾旭早就把邙山鬼王及其“鬼侍”们记在了心中的小本本上。只是受限于修为,他暂时没法去对付“邙山鬼王”本尊,只能先把它的爪牙解决掉。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宛如闪电划破夜色,暗沉的天际忽然闪过银白色的刺眼光芒。
紧接着,一道锐利的剑芒自天而降,将巷内的黑烟瞬间驱散的干干净净。
顾旭不禁抬头望去,看到厚厚的云层间,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露出了干净澄澈的蓝天。阳光从窟窿中照进来,刺得他双眼生疼。
在那万丈光芒间,顾旭看见了一个御剑飞行的身影。
那是一个身形削瘦、气质清冷的女人。
她身着黑色劲装,足踏长靴,头上戴着缀有一圈轻纱的竹编斗笠。尽管她的面貌被轻纱遮掩,但顾旭能够感觉得到她那锐利如剑的视线。
时小寒更是眨了眨眼睛,心生憧憬。
她的梦想一直都是成为斩妖除魔、替天行道的女侠。这个御剑凌空的黑衣女子,无疑是她理想中自己的模样。
但最出人意料的,却是“鬼侍”胡云的反应。
当这个黑衣箬笠的女子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时,胡云忽然双手捂住脑袋,跌坐在地,眉头紧锁,牙关紧咬,仿佛在经受极致的痛苦。
眨眼间,黑衣女子便收起长剑,稳稳降落在顾旭和赵嫣的身边。
顾旭上前一步,朝黑衣女子拱手道:“在下驱魔司主事顾旭,见过徐阁主。”
眼前这个清冷利落的女人,赫然是蜀地剑阁阁主、大齐王朝“五圣人”之一、苏笑的师尊徐曼。
顾旭虽没见过她,但却曾通过画像和别人的描述,知道她的相貌和一贯的穿着打扮,再结合她的修为,故能一眼将她认出。
徐曼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原来你就是最近那个声名鹊起的年轻天才顾旭啊。能把《焚天七式》用成这般模样,确实非同寻常。难怪苏笑总想找机会同你切磋切磋。”
在说话的同时,徐曼的目光还从时小寒的身上扫过——娇小的少女像树袋熊一般趴在顾旭背上,一双水杏般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盯着她看。
似乎是时小寒的这般模样,唤醒了徐曼的某些回忆。薄纱的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至于赵嫣,则后退一步,保持沉默。
毕竟,在燕国公赵长缨叛国之后,她作为“逆贼之女”,身份也变得非常敏感。而徐曼则是大宗掌门人,在朝中亦有“太保”头衔。从官方身份来讲,两人无疑是站在对立面的。
当然,在场众人都还不知道,天行皇帝已经颁布了“诛杀逆贼顾旭”的圣旨。否则,就算给顾旭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主动去跟徐曼打招呼。
“徐师妹,你来了……”就在这时,跌坐在地、捂着脑袋的胡云忽然开口,声音痛苦而沙哑。m..
徐曼终于转头看向他。
隔着白色轻纱,没人能够看得清她的表情。
她上前两步,注意力忽然落在胡云胸前别着的那朵绢花上——胡云伤痕累累、衣衫褴褛,那朵绢花却色彩鲜艳、干净如新,显得格外突兀。
正当她要开口之际,胡云身上再次黑气升腾,双目中的痛苦挣扎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变得冷漠而阴戾。
顾旭大概能猜到,这是邙山鬼王和胡云自身的意志,正在争夺这具身躯的控制权。
只是他没料到,胡云做了这么久的“鬼侍”,他的自身意志仍然存留着,没有被邙山鬼王彻彻底底地磨灭。
而且,胡云跟剑阁阁主曾经的关系,肯定非同一般——毕竟,当徐曼现身的时候,胡云的自我意识变得格外活跃、格外顽强,甚至隐隐抵抗住了邙山鬼王对他的控制。
“滚。”
徐曼瞥了眼那股黑烟,语气冰冷地说道。
她没有出剑。
但却有银色剑芒一闪而过,将黑烟斩得粉碎。
胡云抬起头,怔怔看着她,眼神中再无空洞冷厉。
徐曼在他面前,缓缓蹲下身子,伸手捉住他胸前的那朵绢花,轻声说道:“胡师兄,这些年……你都一直把它戴在身上?”
“是啊,”胡云像个傻子一样地干笑了几声,“自从那一年,你把它别在我衣衫上后,我就一直没有把它取下来。”
徐曼沉默着,没有立即开口。
这些年,胡云被逐出宗门,流浪天涯,而后不知怎地,成了邙山鬼王的“鬼侍”,又辗转至洛京城,做了多年卧底……他着实经历了太多苦难。他断了一臂,身上的衣衫也破破烂烂,散发腥臭,但这朵绢花却依旧崭新如洗。
徐曼清晰地记得,这朵绢花是她少女时用普普通通的绢布亲手做的,并没有附着任何特殊的法术。
它能完好地保存至今,不沾丝毫尘埃,只可能是因为胡云一直在潜意识里,用心地呵护着它。
“当初,你来到洛京城,做了龙门书院的教习,我还颇为你感到高兴,”徐曼再次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以为,你已如愿地脱离了剑阁的法,走出了自己的路,在大齐王朝出人头地,得到世人的敬重……嗯,也像你当年所说那样,打了师尊的脸。
“没想到,中间竟然还发生了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唉,如果当初你跟师尊之间,没有那场理念之争……如果你肯暂时地向师尊低头,如果我曾为你求个情,如果……如果你能一直留在剑阁,留在我身边,那该多好?”
“是啊,那该多好?”胡云傻傻笑着,看着她,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然后他低下头,望向自己鳞伤遍体的身躯,轻叹道:“可惜啊,时间没法倒流,而我也快死了……意气这东西,真是害死人不偿命啊。”
胡云终究不是圣人强者。
顾旭的法术“燧”,对他的五脏六腑造成了致命的伤害。
刚才是来自邙山鬼王的力量,维持
着他的生命力和战斗力。
现在,他切断了与邙山鬼王之间的联系,摆脱了邙山鬼王的控制,自然而然,也没有能力再来阻止自己生命的流逝。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在临终之际,再次见到徐师妹。
这让他心里又是喜悦,又是遗憾,又有几分自卑。
“跟我回剑阁吧,”徐曼说道,“宗门中还有很多天材地宝。我不信救不活你。”
胡云微笑着看着她,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了,”他说道,“像我这样的鬼怪帮凶,罪大恶极。倘若苟活在这世上,便是对不住洛京城死去的百姓。你那些天材地宝,应该留给更需要它们的人。
“其实吧……徐师妹,对现在的我来说,若能清醒痛快地死去,已经是最快乐的事情了。总胜过浑浑噩噩地活着,做那受鬼怪摆布的傀儡。”
徐曼没再开口反驳。
她低着头,用那双握剑的、修长的手,默默替他整理着肮脏破烂的衣襟,还有那朵鲜艳的绢花。
“对了,徐师妹,”胡云忽然又说道,“我可以再看看你的脸吗?”
徐曼点了点头,然后缓缓揭开斗笠上缀着的轻纱。
轻纱下是一张清秀、素净的脸。
琼鼻,薄唇。
眉细眼静,五官如画。
虽算不上绝色,但配上她清冷利落的气质,却别具一番风韵。
“真年轻,”胡云叹息道,“这么多年,你一点儿都没变,还跟个妙龄少女似的,不愧是三十六岁就晋升圣人的天才剑修。
“而我只比你大一岁,却已经是个白头发白胡子的糟老头儿了。”
修行者一旦晋升圣人,便能长久地保持身体状态,直到寿元耗尽,都不会再衰老。
因此,徐曼虽然已过花甲之年,但面颊依旧白皙光洁,不见一丝皱纹。
“妙龄少女……你说的也太夸张了,”徐曼挤出一丝自嘲的笑容,“起码也是个半老徐娘。”
“不,不,”胡云嘿嘿笑着说道,“在我眼里,徐师妹,你永远都是替我别上绢花的那个二八少女。”
哪怕做了“鬼侍”,胡云也依旧记得那时的情形——
剑阁的满山桃花灿烂盛开。
他想摘下一朵,送给徐师妹。
徐师妹板着脸,连连摇头,声称桃花看上去漂亮,但终究会枯萎,会败坏。
胡云很沮丧,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却见徐师妹嘻嘻一笑,掏出这朵绢花,语气调皮地说道:“还是让我把这朵永不枯萎的桃花送给你吧!”
或许,正是因为这段顽固的记忆,他才能勉强保持着一丝自我意志,没有被邙山鬼王彻彻底底地磨灭。
“又在胡说八道,”徐曼斗笠上的轻纱重新垂下,挡住了她秀丽的面孔,“难怪你的名字要叫’胡云‘呢!”
胡云继续嘿嘿傻笑。
笑着的同时,他眼中的神采在渐渐淡去。徐曼知道,这是他的生命在慢慢流逝。
就在他即将闭上眼睛的时刻,他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从衣袍里取出一本皱巴巴的薄册,然后塞到徐曼手中。
“师妹,替……替我把它拿给……拿给那个小姑娘,”他气力不支地说道,“这……这是我离开宗门后,走出的那条新的道路……只是,我没法继续走下去了……那个小姑娘在刀法上还算有几分天赋……在书院里,我没有尽一个先生的责任,把真正的刀法教给她……如果她愿意的话,或许她今后能尝试沿着这条路……”
他的话就此戛然而止。
他做了很多年的行尸走肉,终于在今天变成了一具真正的尸体。
徐曼伸出手,替他合上眼睛,然后站起身来,寻找胡云话中的“小姑娘”。
她的目光先是从赵嫣身上扫过,在她的火凰双翼和手中的长枪上停留片刻,随后落在了时小寒的身上。
看到巷内被破坏的大阵,看到时小寒手上的镣铐,看到她后颈处若隐若现的鸟篆图案,看到随手被扔在地上的“昆吾刀”,徐曼已经大致能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是练刀的吧?”她走到时小寒面前,对她开口问道。
时小寒“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胡云是你在书院的老师?”徐曼又问。
时小寒沉吟片刻,抿着嘴唇,再次点头。
此时她的精神已稍稍恢复。
她清晰地记得,胡云日复一日地要求她练习各种基础刀法招式,把她累得气喘吁吁,食量急剧增长,却不肯教她任何更高深的东西;她也清晰地记得,胡云一边宽慰着从“洛水大会”中失败退出的她,一边把她骗进了阵法中,想要把她变成“鬼侍”。
“胡云应该做了很多对不住你的事情,”徐曼接着说道,“虽然那并非出于他的本意,但作为他的师妹,我还是要替他向你道一声歉。”
说到这里,她向时小寒深深躬身。
见一个圣人强者对自己行此大礼,时小寒被吓了一跳,险些从顾旭的背上摔了下去。
“徐阁主,您不必——”
“——很多年前,当胡云还年轻的时候,”徐曼笑了笑,打断了她的话,“他曾在修行的理念上,跟剑阁前任阁主,也就是我们的师尊,有些不同的见解。当时他闹得很凶,把师尊惹得很生气。后来师尊忍不了他,就折断了他的佩剑,把他逐出宗门。
“在那之后,他弃剑从刀,以《平天剑诀》为基础,开创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刀法,并叩开‘酆都门’,拥有了自己的法身。
“唉,如果他没碰上邙山鬼王,或许有机会借此证道,成为圣人强者。
“只可惜命运跟他开了个玩笑。
“这本册子我还没看过。但不出意外的话,记录着他自创的那套刀法,以及他的毕生所悟。
“现在他把它留给了你。
“这样一来,你便算是他唯一的传人,以及我的师侄了。
“如果读到不懂的东西,你可以写信寄往剑阁。胡云的刀法脱胎于剑阁《平天剑诀》,也许我能帮你解答一些疑问。
“倘若你愿意,今后也可以来剑阁修行。蜀地的崇山峻岭,可要比洛京的街坊市井清静得多。”
…………
注释:
(1)摘自唐·栖白《寿昌节赋得红云表夏日》;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