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蠡很快找到了与赵明伦相处的模式,对这种人,玩虚的没用,人家几十年官场沉浮,一眼就能看穿你在想什么。
于是道:“请恕学生直言,堂尊对梅枝修剪的频次稍显过密。”
“哦?”
赵明伦讶道:“王公子对梅花也有了解?”
王蠡道:“庄上也种了些梅,疏作修剪,枝叶繁盛,与堂尊栽种梅花的清奇嶙峋相比,难登大雅之堂,但每到花期,花团锦簇,异香扑面,仿如置身于花海。
故而学生时常会想,赏花赏的是什么?
是花本身,还是按照人的喜好,专赏那嶙峋清奇?可曾想过梅树是否愿意被修剪成这般形状?”
古人交谈,讲究话说三分,意留七分,赵明伦敏锐的捕捉到了王蠡话语中的核心:削足适履!
回想自己,这两年来,随着年岁日增,心乱了,开始追随主流士大夫阶层的病态审美,把梅花修剪的嶙峋清奇,这真是自己的初衷么?
很多时候,人会莫名其妙入了魔障,一根筋的去做某件事,虽隐隐感觉不对,却不愿反思,不敢反思,在错误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赵明伦能考中进士,是有真才实学的,王蠡略一提示,就明白了症结所在。
刻意!
孰不知,外界对自己的看法早已定形,再怎么去讨好迎合,也不会被接受。buhe.org 非凡小说网
当然,他这么大的年纪,不可能意气用事,更不会因王蠡的劝谏轻易改变,不过这倒是让他对王蠡生出了几分欣赏。
‘此子难得!’
赵明伦原也不信王蠡能填出《唐多令.雨夜》这般兼具大气与凄凉的词作,此时信了。
“你给本县说说昨日文会之事。”
赵明伦又道。
王蠡不急不忙,把经过道出,完全符合事实,没有丝毫增删。
赵明伦悠悠道:“汤家人报案,指控你与妖精合谋,抢走阴德,害死了汤北望,这分明是无稽之谈,你不用担心,本官会训斥汤家,若作无理纠缠,自有国法治他!”
“多谢堂尊洞察!”
王蠡拱手称谢。
赵明伦突然目光锐利起来,盯着王蠡问道:“卫若兰乃卫家人,朝中势大,你让他一筹又如何,为何非要争个高下,难道只为搏那区区文名?”
“呵”
王蠡轻笑一声:“学生也反思过,却不后悔,谁没个年少轻狂之时,少年人若不锋芒毕露,反事事算计,这人生……又有什么意思?”
赵明伦心头一颤,思绪不由回转到了数十年前的求学时光,那一幕幕荒唐滑稽的往事如烟如幻,让他的嘴角,不自禁的绽现出了一抹笑意。
是啊,谁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
“哎,你呀……”
赵明伦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内心觉得,与王蠡亲近了些,颇有几分视为子侄辈的意味了。
“功课准备的如何了?”
赵明伦随即端起面孔,问道。
王蠡拱手道:“回堂尊的话,学生日夜苦读,唯恐浪费一丝光阴。”
“哦?”
赵明伦老眉微拧,这学习态度不对啊,春闱已不足十日,临时抱佛脚又有什么用?
“也罢,本县就考一考你!”
赵明伦略一沉吟,便道:“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何解?”
这题中,颇有几分怨望!
王蠡摸拟着赵明伦的心路历程,负手望向一株腊梅,朗声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哦?”
赵明伦眸光一亮!
王蠡的回答中规中矩,表面上是劝谏君主以道德治理百姓,但联系到国朝,太上逊位不足三年,朝中仍有四王八公集团追随太上,今上所能做的,便是行仁政,广纳人才,逐渐对冲太上对朝廷的影响。
换言之,王蠡站在今上这一边。
赵明伦原有些难以取舍,随即晒然一笑。
他曾做过翰林,后被外放,在县令的位置一干十来年,太上对他并无恩德,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两难之选。
当然,要想简在帝心也不是那么容易,大郑上千个县令,没有惊天本事,哪能让皇帝注意?
一个官员,最能吸引目光的,不是清明廉洁,那是本份,而是兴大狱,制造出一桩轰动朝野的大案!
如今就有两个现成人选,一个是汤家,一个是卫若兰!
汤老爷是太上的嫡系,而卫家与四王八公关系密切,王蠡提醒了他,要搞,就搞太上的人。
巧的是,两者都与王蠡有些嫌隙,如能将嫌隙扩大,可祭出王蠡这把刀,砍向汤家或卫家。
当然,他不会现在动手,最好是王蠡考上童生或者秀才,有功名是朝廷人,没功名是白身,威力不一样。
而且有了功名,可以更好的保护王蠡。
他并不是要牺牲王蠡,只是想把王蠡拉上自己的战车。
赵明伦略一沉吟,点头道:“王公子随本县进来!”
王蠡跟着赵明伦进了屋。
赵明伦从书架上,取了几册书卷,递去道:“这是本县自童生至进士,历次科举之时所作的笔记心得,今日赠予你了。”
“哦?”
王蠡大为动容,这可比一两银子买的杨秀才札记有价值多了。
国朝因有超凡力量,考题统一由国子监出,考试当天下发各地,地方官员不会提前得知考题,因此凸显出了笔记心得的重要性,尤其还来自于一名当朝进士,很多经验都可以借鉴。
往往科举世家和学阀,凭借的就是代代积累的经验以及对科举的深刻见解,寒门学子再是十年苦读,欠缺门径上的点拨,终究是事倍功半。
赵明伦肯给这东西,分明是把自己当门生看待啊。
“多谢堂尊!”
王蠡郑重施礼,双手接过。
“嗯”
赵明伦捋着胡须,微微笑道:“汤家诬告你,你欲如何处置?”
‘嗯?’
前面不是说要训斥汤家么,还说如纠缠不清,以国法处置,这会儿怎么改口了?
王蠡眼神微闪,他认为,赵明伦基层经验丰富,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改了,必有缘由。
一时之间,王蠡也猜不出赵明伦的意图,不过你改我也改,于是道:“汤家到底是体面人家,汤老爷也不幸身亡,学生以为,解释清楚就算了罢,若有必要,学生可向汤家解释。”
‘此子尚算上道!’
赵明伦现出了满意之色,挥挥手道:“你且回去,多读读书,莫误了科举!”
“是!”
王蠡抱拳,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