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第二天晏泠音起身时,窗外还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她就着微明的烛光换了暗色衣裙,又让青荷替她挽了女官的发式。
“今日这么大的雨,殿下还要入阁吗?”
晏泠音自昨夜起便一直沉默,也不知魏收那封短信上写了什么。她拦了青荷替她描画眉眼的手,应道:“不是入阁,是出宫。”
“这怎么行?”青荷一惊,立时便忧道,“且不说路不好走,奴婢这个月能领到的假,可都被殿下用完了。今次若要出去,被盘查到了该如何说?”
“这种天气,守卫也会松懈,混出去不难。”晏泠音喝了半口冷茶便起了身,“何况有人帮我。”
青荷还来不及问那人是谁,晏泠音已大步往门口走去。但行至一半,她却忽然停住了,青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望见了尚散着长发、未及梳洗的淑妃。
“泠儿,”她语声温和,“雨大风急,今日就在殿中歇息吧。”
迟疑之色在晏泠音面上一闪而过。她定了定神,冲温敏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多谢母妃。只是明日有新卷入阁,我还有些旧册未理,今日不去,只怕明日忙乱。”
淑妃默然片刻,终是叹了口气,颔首道:“既如此,你路上小心。”
她极少在这样早的时辰来看女儿,晏泠音心下惑然。她不知温敏是否猜到了什么,亦或是仅为放心不下,才来叮嘱一番。
她脸上仍挂着笑:“泠儿明白。”
临出门前,她随手取了把青伞。眼见淑妃的身影消失在佛堂门后,她回身拦住玉染:“不必跟着我。”
玉染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殿下……”
晏泠音抬眸看向青荷,在她的示意下,青荷虽面有忧色,却还是抬手揽过了玉染的肩。
“你毛手毛脚,只怕伞都能给殿下弄丢,换个人陪殿下去,我才放心。”
玉染瘪了瘪嘴,还未来得及争辩,晏泠音已撑开了伞,步出了门外。
氤氲的湿气扑面而来,她如同走在一片凶险的雾海里。夏季的风没有如刀割面的凌厉,却更恣肆、更狂妄,带着山崩海啸的灾异味道。衣裙很快便被打湿,碎发分作几绺贴在脸上,发尾不时有水珠滚落。雨幕蔽日遮天,她看不清脚下的路,背却依旧挺得笔直,手中的伞也未有分毫摇动。
宫门处,晏泠音透亮的眼眸半隐在伞下,和一个打着呵欠的侍卫对上了视线。
“放行。”
魏收早已等在宫墙外。他没有打伞,披着墨一样的油衣,面上满是纵横的水渍。他疾走几步赶到晏泠音身后,在呼啸的风声里艰难开口:“晏主,小人已经探查过,方狱四面防得跟铁桶一样,只侧门守卫稍松懈些。昨日吕绍的供状呈入了宫,主审的大人得了歇,今日也不在署中。趁天色暗着,小人可以送晏主进去,只是不能多待。”
晏泠音紧抿着唇,点了下头。
刑部大门前灯烛煌煌,在昏沉中破开一道银亮罅隙。魏收带着她绕至了侧门。挑水卖菜的杂役每隔半月便从这儿走一趟,京郊菜农不多,魏收便是其中一个。
“小人在这里守着,”锁舌弹开的轻响淹没在雨声里,魏收的嗓音也压得很低,“难保有京中卫官巡查至此,晏主快去快回。”
晏泠音合了伞,抖落了附于伞面的水滴。冷雨刺得她面色苍白,但踏入狱中时,更深更重的阴寒气骤然罩了上来。
这个季节的方狱其实说不上有多冷,关键在于,它是由铁锈、腐肉和坏骨堆出来的囚笼。它和数道石墙之外的民居不同,它没有活人的气味。里面的走肉行尸少有求生之念,唯留欲死之心。
但他们当然死不了。有资格看护这些囚犯的大夫都不寻常,要心狠,又要心善,能看着他们在地狱里挣扎,又能担着风险,亲手把他们拉出鬼门关。
比如崔婉。
膝盖处的隐痛忽而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晏泠音每走一步都像行于刀尖。她冷着面色,目不斜视地走过隐有唧哝声的监牢,直至拐过弯去,停在了一间单人牢房门前。
牢房外悬着一个“危”字。
男子污血斑斑的囚服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没有睡那张潮湿阴冷的石床,而是蜷缩在地上,背朝着门。许是暴雨砸落屋瓦的哗声太响,又或是他已经被折磨得不知人事,那人似乎并未察觉晏泠音的到来。
晏泠音以伞撑地,屈了膝盖。
一同经历了铭心刻骨的重大事件后,人与人之间是会产生无法言说的感应的。而她在见到吕绍的第一面便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人,是杜慎的学生。
是三年前下过狱,亲眼看着老师惨死的人。
过去三年像一个荒唐的梦境,以至于她一时发不出声音。她不知道当自己轻唤出口时,转过脸来的那个人会是同辈的青年才俊,还是憔悴得形销骨立的老者。
“……吕公子。”
没有人应她。
“二郎。”
一阵丁零当啷的响动过去,地上的人缓慢翻过了身。他瘦得可怕,目光涣散,手臂和腿骨以奇异的角度扭曲着,怔怔朝晏泠音看了过来。
似乎只是出于听到那个称呼时的本能。
昨日刑部再审吕绍一案,午后一纸供状便呈入了雍平殿。但那还不是全部。
吕绍请求面圣详陈。
这样的状态,他要如何面圣?
“二郎,”晏泠音轻声道,“你受苦了。”
吕绍依旧呆望着她,对这句话并无反应。
“如今的案情还在复核,判决未下,我或许能够帮你。”晏泠音恳切道,“我知道你没有害人,这件事也不可能和老师有关。只要找到证据,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吕绍看了她半晌,慢慢笑了起来。
“闻公子。”他的嗓音哑得厉害,咬字也生涩,只那模糊的笑意如鬼魅般缠在字句里,令人遍体生寒。
“别来无恙啊。”
他再不是当年谦恭儒雅的学子模样,因而这句不合时宜的问候也格外突兀。他似乎想坐起身来,但因为四肢俱废,实在使不上力气,只得作罢。
“秘书阁里的日子可清静?”他语声嘲哳,“原来你还记挂着老师,可老师舍命保你之时,怕是没想过会有今日。”
晏泠音的手握上了满是锈痕的铁栅,她没有出声。
“当年老师就住在隔壁的牢房里,公子应当不知罢。”
发梢的一滴冷雨滚入她的后颈,凉得惊心。
原来如此。原来他是靠这个说服了吕绍,让他连老母发妻都可以不顾,甘愿以身为饵,诱殷禹上钩。
可是还有哪里不对。一定还有什么是她没能注意到的。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为什么他会选在这个时间点动手?
又为什么一定要是吕绍?
“是苏觅?”她抬手将碎发拢至耳后,声音听不出情绪,“他和你说了什么?”
吕绍一口气闷在胸前,杂着嗬嗬的痰音,笑得断断续续。那种喘不上气的笑声,有时听起来类同哭泣。
“老师总说,心藏于肺附,论定于盖棺。”他双唇微动,有乌色的血块凝在口边,“如今论已定了,老师却连副像样的棺椁都没有,公子……殿下可悔?”
晏泠音淡淡道:“悔有何益。”
“悔有何益!”又一阵丁零当啷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