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漾被述戈堵在墙角,听他又是威胁又是嘲弄,却不怕。
在她看来,若要攻略他,至少得让他愿意把真实的一面露出来。
如果他一直披着副假皮囊,那即使再怎么加好感,也始终到不了交心的一步。
而现在,他开始以真面目待她了,反而算个好的开头。
——虽然这人的真面目和她期待的道侣差了十万八千里。
记得以前她的一位师姐与道侣结契后,曾问过她理想的道侣类型。
那时她的回复是:性子温和有耐心。
短短七个字,和述戈沾不上半点边儿。
想到这事儿,连漾看了眼述戈。
他已直起了身,屈肘搭着架子,另一手一垂,腕上系的那条挂着剑型吊坠的细绳就滑落在掌心。
他套在指尖上转着,朝她压下轻蔑打量,活脱脱一副玩世不恭的痞匪相。
让她想想。
之前下山除魔时,碰到的某大山寨的寨主,就他这样。
相较之下,那寨主竟然比他还稳重慈善几分。
离谱。
恰好修复完铁门,连漾从地上爬起,问:“你在述家也是这样?”
“什么样?”
“就……”
连漾学着他的样子,没个正形地屈肘杵在架子上。
想了想,又歪着身子,拽得很二五八万似的看着他,还要扬起下巴,一点。
“就这样。”
述戈没想到她会是这反应,一怔。
片刻,他肆意笑出声,带得一旁的剑架也微微颤动。
连漾看着他。
也就这会儿,他才和同年纪的少年郎差不多。
意气风发,明朗笑容里没有任何戾气。
她莫名生出一个念头——
若是当年他没被魔物抓走,现在又该是什么样?
那边,述戈已平复许多。
“若我像这般——”他微眯了眸,眼含讥诮,“你认为述家和万剑宗会留下我吗?”
所以他是为了述家和万剑宗能接受他,所以才收敛脾性?
连漾捡起被他丢在一旁的旧剑。
“我不是你,亦不知晓你的处境,在此事上也不好说些什么。”
她的反应再次出乎述戈意料。
他道:“我倒以为小师姐会拿些宗规门训教训我。”
“什么宗规门训?”
“譬如——”述戈调侃般说,“修仙当表里如一?”
“想多了,我自己都未摸索清楚修仙门道,哪有那多闲心?况且……”连漾一顿,“况且,倘若这样做能让你过得更好些,那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她的想法很简单,只要他不堕魔,她就不会干预他的行事方式。
述戈渐敛了笑。
他盯着她,若有所思。
正要开口说什么时,窄窗外忽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一声雷轰然炸响。
连漾转过身。
“要下雨了?”
她拉开铁门,朝外走。
“出去吧,这季节的雨常是说下就下,没个准。”
述戈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
两人从铸剑台的偏道出了万剑牢,出去时,头顶却一片晴朗。
没有一点要下雨的趋势。
连漾正奇怪,远方一座矮山上,又闪过一道刺眼光亮。
不多时,那处便有乌云攒聚,狂风大起。
而除了那座矮山,其他地方依旧是晴空万里。
述戈乜了眼连漾:“这季节的确没个准。”
但连漾却没应下他这句玩笑似的话语。
她的神情越发古怪,眉眼间隐约见着一点怒火。
“有人动了我的阵法!”
她将那把旧剑往述戈怀里一塞,头也不回地快步朝那座矮山走去。
半个时辰前。
春和站在入山口前,第三次提议道:
“小少爷,若要去山上采药,替那应仙长炼丹,何不等连仙长过来?由她带着,也稳妥些。”
述星神情不悦。
“她与我,谁是少爷?”
“自然是您。”
“那便住嘴。”
“可……”春和鼓足勇气道,“可现在您也知道了,连仙长并不像大长老所说的那般,为何不能请她带路?”
依着述星的吩咐,他去找了不少弟子询问当天的情况。
得到的答案莫不相同——
应观镜的伤与连漾根本没半点关系。
不光如此,那些弟子在说起连漾时,眼里的星星都快冒出来了。
还有好几个弟子,拉着他不肯让他走,非要和他聊聊连漾如何好。
半天的工夫,他已听过不下三回,三年前连漾是如何在群魔围攻之下死里逃生的了。
关键是,每个版本还都不一样。
听他提起连漾,述星的脸色更加难看。
见此,春和及时噤声。
述星这才开口:“我再问你,你说那人肩上受了伤,确定为真?”
春和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那人”是指连漾。
他道:“确实为真。我听一些弟子提起,说连仙长十日前下山除魔,左肩被魔物打伤,至今都没好全,隔一日便要去医阁换药。”
“知道了。”述星已开始合掌结印,“你便在此处耐心等着,我很快回来。”
随他动作,两股淡蓝气流从掌缝中淌出,两相交缠,逐渐勾勒出一头灵虎的模样。
他那灵印结得精妙,春和无论看多少遍,都仍旧惊讶异常。
旁人皆知述星是医谷医仙的徒孙,却不晓他最擅长的其实是驭灵术。
那灵虎通人性,半透明的身形直接穿过轮椅,将述星稳稳托起。
他尽力圈住灵虎毛茸茸的脖颈,侧过头同春和道:“在此处守好了。”
说罢,便驭使灵虎腾空,朝林间飞奔而去。
来前,述星就让春和打听过,说是这矮山里的灵草最为丰茂。
他本还有些怀疑,但当接连看见几簇长势极好的寒草后,他才相信。
寒草对灵气的要求极高,这不大的矮山上,放眼望去就长了好几窝。
述星抿紧唇,驭使灵虎落地。
他原想去采寒草旁的一簇清霜子,可还没伸手,方等灵虎落地,地面就忽然剧烈颤动起来。
霎时间,乌云陡聚,狂风四起。
几道惊雷压下,他的灵术竟失了效。
灵虎莫名消失,述星跌落在地,翻滚几周,撞上一棵大树。
背部撞在粗粝的树干上,震得他耳鸣头昏、眼冒金星。
他喘了好一会儿气,才勉强平复。
双腿无力,他便只能靠手扶着树干,勉强坐起。
述星心觉错愕,但还是再度抬手结印,想要召唤出灵兽。
而无论他如何运转灵息,都没有效果。
尝试几次后,他抓下卷在发间的枯叶,狠狠往旁一掷,以此泄愤。
怎的不能使用灵术了?!
他向来骄纵,哪像这样落魄过,不由心生恼意。
但不等他发脾气,天上便落了雨。
起先只是一滴两滴的碎珠子,很快,就成了切不断的银线。
几息的工夫,雨势便堪比倾盆。
雷声轰鸣,述星心知再待在这树下会很危险,却毫无办法。
要他伏在地上爬,自然不愿。
走,双腿又是个废的。
他被雨水浇了个透彻,无助间,一颗心渐被惊惧攫住。
那日他和述戈被魔物袭击,也是这样一个雷雨天。
雷声滚滚,风雨晦暝。
那魔物刺穿了他的膝盖骨,血水淌了满地,而他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当日遇袭的场景不断在脑中浮现,与现实交叠,述星的头开始剧烈胀痛,浑身颤抖不止。
一如那天,现在的他也用不了灵力。
和任人宰割的废物毫无差别。
述星紧抱起头,脸色愈发苍白,喉咙里挤过嘶哑微弱的哀叫。
他已分不清记忆与现实,只觉自己身处噩梦,又变成了那个被魔物袭击的幼童。
救不了自己,救不了述戈,也无人帮他们,只能等待那魔带走他的胞兄,再拿刀插进他的骨头,废掉他的双腿。
疼!
头疼,膝盖骨更疼。
仿佛有人拿刀不断翻搅一般,彻心彻骨。
谁能来救他?
述星被折磨得泄出一阵哭音,便再止不住了。
泪水顺着惨白的脸颊滑落,聚在下巴尖儿上,再可怜兮兮地滑落,滴进水洼。
没人救他。
他陷入绝望当中,指尖掐在臂上,已生挖出道道血痕。
恍惚中,他瞥见了一旁的尖锐石头。
不作多想,述星忽然抓起那石头,对准了自己的腿。
他已意识混乱,只当自己和往常一样又做了噩梦。
便想着砸毁这腿。
只要先那魔物一步,砸烂这腿,他就能从噩梦中解脱了。
对。
只要砸断这腿,便好了!
述星高举起手,再狠狠砸下。
但还未挨着腿,他就听见一道声音,刺破飘风,穿透急雨,落在他耳畔——
“树底下那个,你是谁?”
述星猝然停住,缓抬起头。
模糊雨帘中,他望见了一人。
那人嗓音轻灵,步伐也轻快,仿佛是生在这山野的精怪一般。
述星被雨打得睁不开眼。
既惊,又怕。
惊的是往常的噩梦中,并不会出现旁人。
可他更怕。
怕是那魔物的伪装。
他竭力望着那人,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恰时,那人又开口了。
这回,他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怒意——
“是你坏了我的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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