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阮卿卿没能离开。她选择改票,然后定一个附近的商务酒店,结结实实地洗了一个热水澡。
淋雨自毁是精神需求,洗热水澡不让自己感冒发烧甚至肺炎是生存需求。
洗澡的时候,她恍恍惚惚地想,现在她难道不是在淋雨吗?只是淋的是热气腾腾的雨。
情绪过了之后,再想前一刻由情绪引发的行为,便会觉得可悲可叹。她甚至开始心疼今天穿的大衣,被雨淋透了还能穿吗?可是几万块的……
心态能转变得这么快的吗?吹干头发,准备睡觉的时候,她自我感慨。
或许确实可以,毕竟她也不能诅咒瑞拉和聂文周离婚。太超过,太自私了。
她没有别的选择,心态只能转变。
第二天早上,她拿好自己的行李坐高铁,前往泉田市。在定好的民宿放下行李,她前往华幽游戏公司总部。灰昼大陆游戏所在的大陆事业部也在总部大楼。
她到达总部大楼的时候已经是午后,进出楼的人并不多,但仰头看去,楼中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今天是大年初五,还是法定节假日……这就是社畜吗?
和当金丝雀完全不同的生活氛围。
没什么好感慨的,但阮卿卿还是微叹一口气,才掏出手机。
给策划发消息:【我过来签保密合同了。】
策划秒回:【你人现在在哪!】
【楼下。】
【我马上下来!!】
不过五分钟功夫,一个清瘦白皙的姑娘就风风火火地从楼门口跑到大门前,微微喘两口气,脸都没红,就平复气息,笑意盈盈地朝她伸手。
“你好,是‘沉吟的鲫鱼’对吧?我叫岑橙,是和你联络的美术策划,外包的图一般都是经我的手审核,所以之后你也依然是和我联系的。”
“我是。”阮卿卿握了握她的手。
有岑橙在,她们很顺畅地上了楼。
岑橙比较健谈,话没有停过。从电梯出来时,阮卿卿已经知道,岑橙有个画手cp,也是在华幽坐班,就在本市同居,预备今年凑足年假去特别行政区办结婚证。
岑橙带她坐到待客区,有实习生模样的人眼疾手快地端来四杯喝的,可乐橙汁甜牛奶和白水。阮卿卿拿了白开水,岑橙拿了可乐。
“我才不会因为自己叫岑橙就喝橙汁呢。”岑橙朝她做了个鬼脸。
阮卿卿失笑,抿了一口白水,温度适中。
岑橙道:“我们先坐一会儿,主美和主策还在开会,浪国的画手又又又又翻车了,后续的一些积压稿挺麻烦。主策现在明令禁止我们顶着画手马甲在社交软件讨论除了画以外的东西。外包合同也紧急添加了相应要求,你待会儿签合同的时候可以留意一下具体条款。”
阮卿卿点点头表示理解。她也被骂过,那个汹涌势头,仿佛全世界都在反对她。运营害怕很正常。
岑橙试图找一些其他能在公司讨论的话题缓和气氛,但没什么可以聊。阮卿卿退网很久,互联网庞大的信息流在她看不到的角落无声地涨潮又落潮,她没有赶潮,仿佛大海永远平静。
岑橙犹豫一下,索性开门见山:“沉吟太太,说真的,您现在已经在这边租了一个月的民宿是不是?”
阮卿卿点头,她坦诚她的情况,泉田市的民宿低调靠谱,依山傍水,价格也不贵,挺适合她养老。出国?不这么敷衍聂家人和江家人,怕是有打不完的嘴仗。
“民宿群离我们这里不远,坐地铁十五分钟的事。”岑橙逻辑清晰,“原先我们和太太说外包,是因为考虑到太太可能有其他事项,现在太太既然有住在这边的打算,那是不是坐班更好一些?毕竟工作和工资都更稳定,五险一金也能跟得上。”
阮卿卿下意识想苦笑,但许多苦痛不必对外人道。她微笑,戏谑开口:“我还是希望能有稳定节假日的——至少大年初五不加班?”
“加班的基本都是主策划级别的啦,”岑橙努力卖安利,“普通的项目组成员做完自己要做的tip就可以了,正常该放假放假该调休调休,大年十一再来上班。”
借口都失却,阮卿卿只能失笑。
正常成年人能专注一个小时,但她真正集中注意力坐在画板前只能支撑二十多分钟,再多就会头晕目眩、神思不属。
想长期坐着?可以,吃医生开的精神类药物,吃完后有反胃呕吐晕眩头疼的副作用,画画也是甭想了。
外包,她可以每个月只接一张画,每天慢悠悠地画,早上画二十分钟,下午画二十分钟,晚上画二十分钟,其他时间随意发呆。坐班?有公司允许员工低产又上班时间发呆吗?
她不可能坐班,坐班会暴露她的精神已经几乎被药物摧毁,在濒临崩溃的边缘,暴露她不是正常人。但她现在能有什么借口?
阮卿卿最后干巴巴地说:“我还是更喜欢无拘无束一点?”
这句话,几乎挑明了——没有借口,她就是不想坐班。
岑橙垮下肩膀,叹笑道:“好吧好吧,これわ诱拐太太大失败现场。”
小会议室的门打开,陆陆续续走出来五六个人,实习生直直朝他们去,岑橙跟着。就见着会议室里第一个出来的双手合十说着什么,随即实习生就点点头,扭身跑下楼去。
那五六个人匆匆忙忙地和阮卿卿点个头,近乎把自己甩在工位上,鼠标一甩唤醒电脑,随后,点击鼠标的声音,拿设备的声音,以快的频率窸窸窣窣,无端给工作氛围添加一分压抑。
岑橙回转过来,歉然一笑,没多说什么:“我带你去签合同吧。”
阮卿卿点点头,没多问。
岑橙带她去会议室,从资料袋里拿出制式合同,已经盖好章,双方签字,一气呵成。
接着是传资料,色板、人物设定、图片需求,岑橙直接递给她一个U盘,简单快捷。
阮卿卿不是第一回当外包,岑橙也不是第一次和外包画师签合同。定好递交初稿的时间后,两人友好告别。
打开门,恰好和试图探头的实习生撞在一处。实习生笑嘻嘻的,全不在意,说着日常:“珠姐家那边的草莓,她家里寄了一箱,你也帮忙消灭掉一些吧。已经洗过了,直接拿!”
目光对视片刻,阮卿卿才缓过神,实习生是在和她说话,连忙回应:“哦,嗯,好。”
岑橙拿了一个草莓,她也跟着拿一个。几口吃下,水润的甜意涌上心头。
“我送你下楼吧,”岑橙眨了眨眼,“公然带薪摸鱼。”
“好。”
从办公室出去,岑橙才继续介绍。“珠姐”是主美,刚才那位实习生模样的是剧情文案,因为家里有事所以主动来加班。
那位文案不管是不是加班,摸鱼情况都十分严重。不过她终归按时交稿了嘛,所以大家都习惯了。
“其实我们这里氛围还是挺轻松的,”岑橙努力卖安利,“工资在同行里也比较高,如果有什么其他顾虑也可以说。”
“好。”阮卿卿点头答应。
她也分不清自己是认真答应,还是敷衍而已。能摸鱼的工作大家都爱,她也是。
但捏出的饼总是天花乱坠,实际落地的情况未必尽如人意。这种事并不少见。
阮卿卿带着签订好的合同坐地铁回到民宿,在地铁上,她顺带拿手机给自己买了一整套设备。画商稿还是得要配备齐全,不是颜料和画笔就能解决的。
下地铁,走路回民宿。大概因为过年,四周气氛热闹,人却不算多。
民宿门口,老板正给花盆拖开遮阳布。她只是随意一瞥,目光却怔怔盯住。
海棠。花盆里的是海棠。
打理的并不好,枝叶都显出几分蔫哒,新叶也无法冒出头。别说能不能打理到开花,可能都难活到春天。
老板是一位中年阿姨,抹匀头上的汗,缓两口气,不好意思地苦笑道:“我不会养花嘞!孩子她爹愣是说收租没意思,养几盆花玩玩比较好。我哪里会养?这不,海棠说要晒太阳,可这晒着晒着,都要晒死了!”
阮卿卿只是站定,呆呆地看着海棠树。心脏止不住的起搏跃动,四周都恍惚。
明明只是海棠而已,偏偏能联想到很多,舟舟,过去,她臆想的可笑的一切。光是看到海棠,就足够羞愧到头皮发麻。
下意识想逃离。
“这样的,”她听着自己冷静开口,“新移植的海棠要在光线较弱的地方养,然后要做好浇水和防治虫害的措施,我看你可能水浇太多,肥料也没跟上。”
阿姨呆呆地听,半晌道:“你准备考事业单位?今年农科所的报名人数挺少的,你报的农科所?”
阮卿卿:“……啊?”
事业单位是什么?农科所是什么?又要报什么名?
阿姨见她不解,脑袋一拍,自己也缓过神:“哎呀,我儿子是农科所的,他最近天天说报名的事,害得我也跟着嘴瓢。”
阮卿卿笑了笑,没有在意。只给出提议:“听起来您的儿子会养,那让你儿子来养这些花?”
阿姨摆摆手:“他在乡下工作,回来一趟麻烦。教了我不少,但我还是养成这样,回头索性拔了,摆几块石头,也都好看。”
似乎没有人会去养海棠了,海棠注定消亡。
“那我来养?”阮卿卿提议道。
话出口,她自己都惊异。阿姨不养海棠对她百利而无一害,不会触景生情,不会浸入过去的那些糟污事。然而她开口,她选择留下这些海棠。
阿姨犹豫道:“但你只住一个月?”
阮卿卿笑道:“那就先养一个月。海棠挺好养的,一开始学着怎么上手,之后习惯了就好。”
阿姨也没多矫情:“好!海棠你养着,这个月尽管来我这蹭饭!”
这就是意外之喜了,阮卿卿笑着答应。
她试图抱起海棠盆栽,抱不动,体质太差,最终还是阿姨帮着她搬到她房间阳台。
要准备的东西挺多,除虫剂,花洒,花钳,还有肥土。或者网购或者去花鸟市场买,这一天居然分外充实。
春天将至,萌芽初醒。
海棠待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