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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傍晚时候,村子里起了雾,青烟似的薄薄一层,沁着刺骨的凉意。

柳夫子家,靥娘看着法阵里突然出现的冷酷男子,脑袋有些发蒙:“崔、崔判官?”

崔珏还是那副面色苍白半死不死的样子,见摆下法阵的是她,便开始头疼:“我道是谁如此大胆,居然敢设阵拘魂,却原来是神通广大的靥娘子,这就难怪了。”

靥娘谦虚:“过奖过奖,神通广大什么的实在谈不上,谈不上!”

她一边谦虚着一边检查法阵,这是小道士手把手教的拘魂阵,从方位到供奉都丝毫不差,怎么柳夫子没召来,倒把个地府判官给召来了呢?

“别看了,阵法没错,供奉也没错。”

“啊?那错哪儿了?”

“错在地府里根本没有这个人!”崔珏话出口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于是瞪她一眼,改口,“错在你不该乱用法阵!”

这小娘子灵力深不可测,施法也没个轻重,法阵生效后整个冥界就起了大风,幽魂鬼差被风刮得满天飞,七十二司乱成一锅粥,他跟另外几位判官费了不少力气才勉强平息了风暴,几人一商量,决定派他上来看看。

靥娘并不知道自己凭白给地府各位添了麻烦,只听说地府没这个人,思索片刻踢了踢快被鬼判官吓死的鸡妖,命令道:“快去再找点柳夫子日常用的东西。”

又回头对崔珏和颜悦色道:“劳驾判官大人您先从法阵里出来,我再试试别的。”

“你是想拘停留人间的游魂?”

靥娘点头。

见她还敢点头,崔珏头更疼了,捏了捏眉心道:“小神官呢?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怎么不来管管这祖宗?

“唔,他忙他的,我来处理点小事。”靥娘把柳夫子的事情大概讲了讲,“匾妖重情,本是想带它回来看看,了了心愿的,谁知竟发现柳夫子身体被人鸠占鹊巢,我便不能不管。”

崔珏这才看到角落里一直在哭的匾妖跟好似睡着一般的柳夫子,又转头去看靥娘,这才发现灯火之下她的脸有些苍白:“你渡了自己的灵气给他?”

“唔,尸体都臭了,若不处理的话,找回魂来也活不成啊。”

“……”崔珏脸比尸体还臭,他割下柳夫子一缕头发燃了,挥着判官笔念念有词,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灰白冰冷的雾气中慢慢显出一个人影。

须须最先认出了自己主人,高兴的嗖一下冲过去,冲散了周围湿漉漉的雾,柳夫子的灵魂懵懵懂懂站在那里,被匾妖撞了一下,似乎回过神来。

“哦,是你啊。”他笑眯眯慢吞吞,声音飘忽似远似近,却因着慈祥的笑意而不显阴森,他看看躺在地上的自己,又看看手持判官笔的崔珏,了然道,“老朽果然是死了。”

“柳夫子阳寿未尽,且有的活呢。”靥娘也笑眯眯的,“是须须救了你。”

“娘子是——?”

“夫子不必在意我是谁,只需记得须须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精怪便是。”

靥娘看着兴奋地飞来飞去的匾妖,心里由衷为它高兴,“夫子若不介意,可否讲讲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她如此问,柳夫子再次迷惘起来,他努力想回忆起之前的事,却也只能记起几个支离破碎的画面:“年初的时候,坊间传说齐州五峰山有凤凰出现,老朽一时好奇便想去看看,许是身体不好还是怎么,走到半路晕了过去,之后便似梦非梦一直在大山里打转,直到被这位——”

柳夫子朝崔珏做了个揖,“被这位仙官大人的笔勾来这里。”

鸡妖偷偷扯靥娘衣角:“靥娘子您听,老夫子境遇跟我一模一样,小妖真的没撒谎。”

靥娘觉得奇怪,一人一妖都是半路晕倒,未免太巧合了些,尤其让她更在意的是,他们都提到了五峰山。

将柳夫子灵魂送回身体,靥娘把须须留在了这里,虽说怪心疼要到手的十片金叶子,但她终归还是不忍心带哭成喷泉的小匾妖离开。

就是得自己贴钱给须须赎身了,她忿忿踢了身边大公鸡一脚:“都怪你,你把须须卖了多少钱?”

鸡妖挨了一脚,被踢得打鸣:“喔喔!卖了十两银子。”

“银子呢?”

“买粮食了。”

“粮食呢?”

“吃完了……”

“你是饭桶吗吃这么多?”靥娘气得又踢了几脚,“饭桶饭桶!”

崔珏几次插不上嘴,无奈地轻咳一声,吵吵嚷嚷的一人一鸡才安静下来:“咳,既然无事,本官便回去了。”

“多谢崔判官相助!”靥娘道谢。

“不必客气,记得代我向小神官问好。”崔珏转身欲走,又忍不住提醒道,“靥娘子也是修行之人,应当明白劫数难逃的道理,起死回生乃逆天之举,纵你灵力深厚,也不可再用。”

靥娘知道今天这事的确是自己被小匾妖的眼泪冲昏了头,管的太过了,估计若不是小道长的面子,这冷面判官高低要跟自己打一架,于是低了头乖乖认怂。

“判官大人教训的是,靥娘记下了。”

“记下便好,下次再犯,莫怪本官翻脸无情。”崔珏冷冷点头,身形渐隐,满村薄雾也随之消失,春夜的风吹散最后一丝地府带来的阴冷,圆月当空,四野无声。

恭恭敬敬送走崔判官,靥娘薅住鸡妖脖子:“走,跟我去趟五峰山。”

***

五峰山逗留几日,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靥娘也就放了心,土匪一样搜刮了大小妖们不少宝贝,高高兴兴下了山。

她先是去郡王府找李朗说明事情原委,退回了五片金叶子,又自己贴了十两银子赔上,换得泺郡王一句物归原主的允诺,算是替匾妖须须赎了身。

之后便神清气爽,提着大包小包还有大公鸡去了四时小馆。

“这是鸡妖?”小馆后院,李窈儿歪头看着半人高的大公鸡,猜测,“靥娘姐姐想吃炖鸡?”

扑通一声,鸡妖栽倒在地,抽搐着半边身子绝望道:“原来靥娘子吃妖丹竟是要跟原主一起炖……”

靥娘:……

“我是想让你收留它,让这家伙跟着凤仪学学做人,反正都是鸟类,也好沟通,晚上都睡树杈子上。”

凤仪:“靥娘子,我很久之前就睡床了。”

“哎哟,这等小鸟私事窈儿知道便好,不必告诉我!”靥娘乐呵呵把大包小包堆在院子里,“这是小鸡的伙食费跟学费!不够的我回头再补!”

确定自己不会被吃还可以学做人的鸡妖一骨碌站起来:“回靥娘子,我不叫小鸡,我叫大吉利!”

“唔,大吉利,以后跟着凤仪大哥好好干!”

靥娘像模像样拍拍大吉利的鸡头,让他跟着凤仪四处熟悉熟悉,自己则拉着窈儿寻了石凳坐下,絮絮叨叨讲这几日见闻。

“五峰山还是老样子,就是小妖少了一些,听阿黄说有不少是去投奔双神会了。”她微微颦着眉,“双神会最近在妖族中风头很劲,窈儿可听说过?”

窈儿点头:“听来吃饭的妖们提起过,说是妖王回来了,要重振妖界,平分天下。”

“不过靥娘姐姐也不必太过担心,大家就当个趣闻听听,平日里该如何过活还是如何过活,没妖当真的,再说妖王都死这么久了,不可能活过来的。”

“希望如此吧,但总觉得这心里慌慌的。”

靥娘拉过窈儿小手摸自己心口,“八成是饿了,想吃好吃的。”

“饿了就说饿了,什么心里慌慌的,靥娘姐姐净吓唬人!”窈儿气得站起来。

“好嘛,错了错了,别生气。”靥娘嬉皮笑脸拉住她,“这几日齐州城可有什么新鲜事啊?”

“要说这城里的新鲜事,那可多了去了。”窈儿乜着眼揶揄道,“不过哪件也比不过神官大人纳采又被靥娘子拒绝了来的好玩。”

靥娘:……

“你是不知道,赌坊里赌的可热闹呢,听说又有人看见神官大人去郊外射大雁了,大家都在押下一次他会不会成功。”

靥娘:……

齐州百姓已经闲成这样了?.

在四时小馆吃得肚皮滚圆,靥娘溜溜达达回了家,远远便看到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站在树下,静静望着她家大门。

她心下欢喜,想要立时飞奔过去抱住他,但想起纳采的事又觉得有些心虚,于是放轻了脚步,慢慢踱过去。

丹景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正准备走,谁知一回头,就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小道长你找我?”靥娘背着手笑意盈盈。

丹景好几天没看到她了,这会子突然见到,整个人都明亮起来,就这么直直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愣愣点了点头。

他求亲被拒,想去问个究竟,结果又被丢在大街上,他赌气不再找她,却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傻站着把人家大门快看出一朵花来。

本也没想着能遇到,却恰恰好就遇到了,转身见到靥娘出现的那一刻,什么委屈跟不忿全都一扫而空。

俩人并肩往家走的时候,他试着去拉她的手,见没有抗拒便紧紧抓在手里,长睫毛轻颤:“我来找你。”

靥娘颇有些心虚地哦了声。

丹景抿抿唇,补充了句:“今日十五。”

靥娘愣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当即拍拍心口长出一口气:“哦,十五了啊!”

确定了小道士没有生气,她马上就把刚拒绝人家纳采的事丢到了九霄云外,小脸上绽开个猥琐的笑,拉着人快走,“走走走,去我卧房!”

好高兴啊,又该吃小道士了。

第82章

靥娘卧房有面白墙,晴日里,窗外池塘的水波会在墙上粼粼荡漾。

此刻靥娘就靠在那水波之中,眯起眼睛看正背对着她认真脱衣服的小道士。

阳光给他勾了一道边,勾出他一丝不苟束进青玉冠的头发,修长的脖颈,虽清瘦却足够挺拔的脊背,蹀躞带束紧的腰……

这腰细啊,细的可真不错,劲瘦有力,还那么白……

她想着,心未动身先行,从后面抱住了他。

丹景脱衣服的手一顿,侧过来的半边脸起了淡淡红晕:“靥娘?”

“之前听人说楚王好细腰,我还想这细腰有什么好?如今看来果然是比那些虎背熊腰好看许多,啧啧啧,真好看。”

她双手不老实地乱摸,掐着神官大人的腰就把人往墙上怼,“今日就在后面好不好?”

“不好。”丹景红着脸摆脱她的钳制,转过身轻声哄着,“咱们还是跟之前一样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靥娘有些不情愿,刚才那个姿势明明就很美好,但总归是出血的人说了算,她遗憾地咂咂嘴,在等小道士坐下之后,同往常一样坐进了他怀里。

银针刺破肌肤,鲜红的血珠渗出来,软软的舌尖扫过,有些痒。

虽然早已经不是第一次,但心爱的人坐在怀里,丹景还是紧张,尤其是怀中这位娘子不知怎的今日偏相中了他的腰,摸来摸去,还不时掐两把。

“这几日去哪里了?风尘仆仆的。”他假装不经意问着,努力忽略腰间触感带起的异样,召唤出温热的水汽给她擦脸。

靥娘吸饱了血,餍足的猫一样懒懒靠在他肩膀,声音听起来格外甜腻撩人:“帮小匾妖找主人,之后去五峰山转了转。”

他被这近在耳边的甜腻声音撩的气血翻涌,喉头上下滚动,“还以为你在躲我。”

“躲你做什么呀?”

靥娘好奇盯着他颈前滚来滚去的喉结,忍不住手欠轻轻捏上去,“哈哈,抓住了!”

丹景蓦的用力抱紧了她。

“咳咳,小道长你勒到我了!”她扭了几下,感觉小道士尾巴又竖起来了,硌得她很不舒服。

“靥娘别动。”丹景呼吸明显急促起来,牢牢把她按在尾巴上,“不要扭。”

也许是刚喝饱血心情格外舒爽的缘故,靥娘被他钳着按着,竟然没有挣扎,软趴趴倚进他怀里:“嗯,我不动。”

她也不是故意要软,只是被那尾巴顶着,不知怎么就软了。

丹景低下头,用鼻尖跟唇轻触她脸颊,忽然双手一用力,抱着靥娘站起来。

“去床上?”他暗哑呢喃。

靥娘软到没骨头,揽住他脖子才没有让自己滑下去:“好。”

小道长为人端肃正直,总是板着张脸,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可到了床榻上就凶的吓人,带着少年郎血气方刚不管不顾的蛮力,掐着她的腰要把她撞散架。

靥娘子六百年无敌手,唯独在这件事上认输了,心服口服,哪里都服。

她趴在床上,怀里抱着锦被,感受小道士温热的唇在自己背上吮吸,敏感地想要缩成一团,偏腰被他紧紧掐着,去迎合他,接纳他。

他还依样把她怼到墙上,学着她的口吻:“靥娘,在后面好不好?”

最后的时候,他把她拢在身下,抿着唇一言不发,卖力冲撞着,垂下来的头发与她散乱的青丝在一起,纠缠牵绊。

从云生观到重明署,师兄弟们常常调侃他没有少年的冲动,年纪轻轻像个无欲无求的老者,连师父也说他是个天生的修道之人,可只有丹景自己知道,他与普通男子没什么不同,他的欲,他的求,全都在同一个女子身上,只为她一人患得患失,神魂颠倒。

靥娘在外面跑了好几天,回来还没休息便来了这么一场大战,累到摊手摊脚不想动,丹景扯过锦被盖住两个人,抱着她沉默半晌,闷闷开口:“为什么不同意?”

果然该来的总会来,靥娘暗自叹口气,翻个身把脸埋进他怀里,搂着他的腰:“你这样不合规矩,哪有神官跟妖成亲的?说出去凭白叫人笑话。”

“不怕笑话。”丹景挪挪胳膊,让她枕得舒服些,“况且我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靥娘也随着他调整了姿势,额头抵着他胸口,糯糯的声音像是在撒娇,只是说出的话太气人:“哎呀,你不要太古板,这种事情又不是只有夫妻才能做。”

丹景要被她气死,低头扒拉她:“什么意思?你还想跟谁做?”

“我只说不是夫妻也能做,又没说跟别人做。”靥娘不耐烦打开他的手,“去去去,别打扰我睡觉。”

女子果然都是薄情的,方才还一口一个小道长,睡完之后马上就不一样了,说话气人不说,还嫌他烦。

丹景越想越生气,干脆转身朝向窗外,不说话了。

靥娘被他的大动作吵得睁开眼,见这人小孩一样闹别扭,不由笑起来,撑起身子爬到他身上,亲亲他唇角:“生气啦?”

“你怎么跟个小狗一样呢,说翻脸就翻脸。”她又点点他鼻子,动手动脚。

小道士就不说话,就看窗外,绷着张干净好看的脸,跟小时候生闷气一个样。

靥娘看着看着心就软了,又去亲他,慢慢把脸贴在他胸前:“你从京城拿回来的手札我看了好多遍,啥也想不起来,那东西好像跟我有关系,又好像没关系。”

她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轻声说着,“小道长,你是东重明司的神官,位列四神官之首,是下一任国师的接班人,而我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连自己是人是妖都不清楚,怎么能跟你成亲呢?”

“我不在乎!”丹景看过来,捧住她脸,“靥娘,你若是在意,我现在就辞官。”

“唔,若是以前的我,大概就会让你辞官跟我回山里,就算你不同意也会把你绑回去,又或者不管那些俗事,在城里好好做几年嚣张跋扈的神官夫人。”

她望着他笑,弯弯的眼睛星辰一样亮,“但现在不行了,因为我越喜欢你,就越舍不得让你为我放弃什么。”

“是你送我上了去京城的船,告诉我要好好吃饭好好长大,要混得有出息,说要跟我吃香喝辣,我全都做到了,你却又不要我。”他轻吻她,清冷的声线掺杂着委屈,“靥娘,没有这样不讲道理的事情。”

微风推开半扇窗,院中树木繁茂,百花也盛,池中鱼儿摆着尾巴,偶尔激起小片水花。

丹景等了很久,发现怀里的人在这习习微风与春日花香中睡着了,便放缓了呼吸,将锦被盖好。

她可真好看,睫毛浓长,没有丝毫防备的睡颜格外恬静,他抬手小心翼翼拂过她脸颊,轻握一下她锦被下的手,又慢慢松开。

靥娘反手将他松开的手抓牢,小梨涡轻漾,脸颊微微泛着红,她还是闭着眼睛,也许是困意未消,也许是害羞。

“那便成亲吧,省得你埋怨我不讲道理。”

第83章

盛夏的早晨阳光浅淡,风也清凉温柔,早起摆摊的商贩们忙碌吆喝着,与树上的蝉鸣热闹唱和。

七月是鬼月,鬼门关大开的日子,每当这时靥娘总是格外忙碌,除了要处理那些层出不穷又不能安分守己的大小鬼,还要注意着其它悄无声息又难缠害人的东西。

比如护城河底的溺灵,它们是淹死的人或动物的怨念,沉到水底,又随着水草长出来,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出什么,最多是比寻常水草颜色深些,但若是有活物靠近,它们就会立刻缠上来,遇到力气大的或许能侥幸逃脱,若孩童被缠上了,多半会被拖入水中溺亡。

溺灵跟随水草生长,秋冬季节水草休眠,它们就老老实实沉在河沙下面,春夏时候水草疯长,它们也就猖狂,每年四月到九月,靥娘跟君莫笑每月都要沿着护城河清理一次这些害人的东西,而七月阴气重,要反反复复清理两三次才行。

“要不是考虑那些小娃娃喜欢游泳纳凉,我真想一把火把这害人的玩意全冻住。”靥娘忙活整夜,累得一屁股坐在河堤上发脾气。

君莫笑处理完最后一把溺灵,听到她的话,笑道:“可别,你上次在冥河放了把太阴真火把河面冻住就跑了,听说地府为此忙碌了好阵子呢,而且大夏天河面结冰,你是想要吓死谁?”

太阴真火至阴至柔,是极阴之源,虽为火焰,却寒冷异常,一缕可冻结天地,是专门针对灵魂的火焰1,靥娘上次为了救单明珠,在冥府放出太阴真火,冻结了整个冥河。

那是上古十大神火之一,放眼三界也没几个人会用,但靥娘就会。

君莫笑说起这事就莫名有些骄傲,又觉得自己颇重要,乐呵呵叉着腰,“你呀你呀,我一时看不住就要惹祸。”

“你是真的觉得我惹祸,还是觉得我很厉害让你很有面子?”靥娘看他,“唉,刚下山那会儿明明是你看起来比较小,现在倒像是我阿兄了,可恶。”

“大约是我行事稳重,所以长大了些?”

“啥意思?你敢说我不稳重?”靥娘一掌怒推,“去,买早饭去!我要吃十个油旋!”

高高大大的君莫笑被她一掌推得踉跄好几步,敢怒不敢言,乖乖来到一家卖油旋的摊子前掏钱袋:“老板,二十——啊不,三十个油旋。”

卖油旋的摊贩也是齐州城的老居民,自然认得两人,当下干脆地应了声:“哎,三十个油旋,这一锅正好全给您啦!”

他麻利地把油旋十个一份用油纸包好,热情攀谈,“靥娘子跟君捕头这是又忙了一夜吧?辛苦辛苦!这油旋啊不要钱,您二位拿着吃!”

他这一说,隔壁卖糖饼的大姐不乐意了,包了几个糖饼就往君莫笑怀里塞:“光吃油旋有啥营养,我这糖饼是红糖跟金丝枣做馅,补气血着呢!快拿去吃!”

一时间周围卖早点的都围上来,你塞几套煎饼,我塞两个肉包,又拉着靥娘问个不停。

“靥娘子跟神官大人婚期订好没有?到时候我们这些街里街坊的都想去讨杯喜酒喝。”

“倒不是贪那杯酒,就是觉得靥娘子的亲事啊是件大喜事,大家伙都想跟着沾沾喜气!”

“嫁衣做好没?有没有啥需要帮忙的?靥娘子千万别客气,有需要尽管说!”

“就是就是,全齐州百姓都是靥娘子的娘家人,要是神官敢欺负您,一城百姓都不答应!”

靥娘乐得合不拢嘴,一迭声应着:“订了订了,八月初二,小道长的师尊亲自算的日子,到时大家都来我家喝酒啊!”

说罢拉着君莫笑离开,手一扬,方才早点的钱便自动出现在各家摊位上。

“大家伙儿可真热情。”她捧了个糖饼啃着,笑容明媚。

“对你热情为什么要我掏钱?”君莫笑捏捏扁了的钱袋,欲哭无泪。

“你收了小道长那么多彩礼呢,这点点小钱算啥?不要那么小气。”靥娘大咧咧跟他勾肩搭背,“来来来,偷偷告诉我,你把彩礼藏哪儿了?”

“不能说,这是小道士给我的养老钱。”

“一颗小桃树养什么老?那是给你娶媳妇的钱。”

“我可不娶,男子汉大丈夫,自当以天下为重,重情重义重朋友,你要知道我可是——”

“你可是桃园结义拜的那棵桃树!”咽下最后一口糖饼,靥娘冲好友做个鬼脸,“我不信,略略略!”

君莫笑:…….

大明湖的湖心岛,玉渊仙君正抚琴烹茶,见靥娘跟君莫笑来了,抬眼招呼道:“坐。”

靥娘在他对面坐下,熟门熟路端过两杯茶,给了君莫笑一杯,闲聊道:“仙君好雅兴,昨晚溺灵清理的如何啊?”

“大明湖里的全都解决了。”玉渊也不客气,修长手指朝那一堆早点勾一勾,“本仙君吃了一肚子溺灵,此时胃寒得很,有啥热的吃食分我点。”

于是三个人坐在湖边吃早饭喝茶,风吹湖面,送来阵阵荷香,阳光如碎金摇晃闪烁。

靥娘望着与湖光融为一体的宝气,问道:“湖底宝贝还好吧?最近可有什么异动?”

玉渊想了想,摇头:“无,不过那个郡王天天来溜达,也不知是散步还是想做甚,你家猫也来过几次,不要让我再看见它。”

他沉下声音强调,“看见它本仙君便不痛快。”

“放心,我回去就告诉它,让它以后绕道走!”靥娘满口答应,又嬉皮笑脸道,“不过望月自从化人之后好像得了梦游症,睡着后偶尔会到处乱跑,它不是有意的,还请仙君见谅。”

玉渊自然不会真的跟一只猫妖计较,抱怨几句也就不再提了,转而关心起靥娘的婚事。

“靥娘子婚礼筹备得如何了?有需要尽管开口。宾客名单可拟好了?我们水族要参加的人数可不少,莫要遗漏了。”

靥娘去看君莫笑。

君莫笑熟练地接过话题:“筹备了七八成了,后面也安排得有条不紊,重明司跟云生观都派了不少人来帮忙,还有城里城外的大小妖怪们,人手足够,请仙君放心,另外名单都是核对过的,一个也不会少,水族也是另列的菜单,桌上绝不会出现水产类。”

“辛苦君捕头了。”玉渊满意点头,又看靥娘,“靥娘子可真是好福气,有个堪比兄长的朋友为你操持一切。”

“是父亲,是父亲啊!”君莫笑拍着大腿感慨,“六百年又当爹又当妈,总算把她嫁出去了!”

靥娘气得白他一眼:“是是是,这么多年辛苦您啦!今晚还劳您再辛苦辛苦,七夕夜人多妖魔鬼怪也多,可要加强守卫。”

“知道了知道了,啰里巴嗦,没成亲倒先像个唠叨妇人了。”君莫笑不耐烦摆摆手,“你好好玩你的,记得给我买好吃的回来就行。”

“没问题!你想吃啥?”

“你吃着好吃的就都来一份呗,我也不挑。”

玉渊仙君听得好奇,插言道:“靥娘子要去哪里?”

“喔,这个嘛——”靥娘忽的羞涩起来,捂着嘴轻笑道,“今日七夕,跟我未过门的郎君去京城逛逛。”

***

丹景自是不知道自己被靥娘称为未过门的郎君,他只知靥娘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他今日特意打扮过,白色长袍罩青色单罗纱衣,黑发高束,同色腰封勾勒出劲瘦腰身,挺拔俊朗,如竹如玉。

而他腰间那块上好羊脂白玉,络子是大红色的,打得歪扭又喜庆,随着他行走欢快地一甩一甩,给这谪仙般的神官大人添了两分烟火气。

还有三分傻气。

“呀,你怎么还戴出门了?”

靥娘戳戳自己亲手打的络子,觉得怪不好意思,“不好看。”

丹景抓住她手,稍用力把人拉进怀里:“好看。”他低头亲她,“靥娘给我做的,最好看。”

两人约在城外小树林,见了面自是卿卿我我一番,热恋中的男女,只是亲亲抱抱也觉其乐无穷,不知不觉月上柳梢,靥娘红着脸轻推亲起自己便没完没了的小道士:“时间不早了,还要去京城呢。”

丹景恋恋不舍松开她,抬手召唤出斩妖剑,挽了几个剑花,忽而展颜一笑:“靥娘可还记得这把剑?”

“当然记得,这是你小时候用的那把。”靥娘歪头看着,为难,“但它真的太小了,如今小道长人高马大,若是御剑飞行的话,你我二人恐怕站不开。”

“没错,剑还是当年那把,十年来也从未载过旁人。”小道士望过来的眼神明亮又深情,有种少年郎迫不及待要得到心上人夸奖的欢喜雀跃,“只等着靥娘再次与我共御一剑。”

靥娘认真比量半天,摇头:“会挤,不然我把它变大些?”

“我自有办法。”丹景说着,突然弯下腰,将还在发呆的靥娘单手抱了起来,另一只手单手掐诀念了声起,斩妖剑应声凌空,金光阵阵。

“看,是不是没问题?”他跃上斩妖剑稳稳站好,英俊的眉眼笑得前所未有的欠揍,“这是我想了很久才想出来的法子,抱住我。”

被扛起来的靥娘:……

“什么破法子?小道士登徒子!快放我下来!”

第84章

七月初七乞巧节,京城停了催人闭户的暮鼓,城内彩楼高耸,热闹非凡。

丹景把抱了一路的靥娘轻轻放下,认真道:“今夜没有重明司神官,也没有齐州城的靥娘子,只有丹景与靥娘。”

他抬手,微微躬身,含笑望着她,“靥娘可愿与我共度佳节?”

靥娘只甜甜地笑,将手放在他掌心。

她看尽悲欢离合数百年,以为自己早就超脱了桎梏,游离于红尘之外,却不想会遇到这样一个人,轻轻巧巧便将她拉进俗世情爱中。

十年前,他被黑眚攻击,命悬一线之际得她相救。

十年后她与他定下婚约,十指相扣同游京城。

缘分这件事,当真玄妙。

丹景穿的是白衣罩青纱,猗猗如竹,如松如玉,纵然天生一张清冷禁欲的脸,仍挡不住满身风华,引得来来往往的娘子们好奇打量。

但打量归打量,他冷冰冰的气场摆在那里,倒也无人敢上前搭讪,而相比之下靥娘就张扬许多。

她今日专为来京过节好生打扮了一番,青罗衫,石榴裙,乌发梳成双螺髻,薄施粉黛,淡扫斜红,额间一朵桃花钿。

梨涡浅笑,裙裾飞扬,灵动又明艳。

这般美好窈窕如仙女模样的小娘子兴冲冲提起裙摆踏进川流不息的人群里,顾盼生姿,笑靥如花,引来街上行人频频侧目。

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与她擦肩而过,眼中惊艳之色毫不掩饰,撞到人的,踩了鞋的,在人群中乱作一团。

靥娘听得声音回头,见几个书生样子狼狈,忍不住笑起来,直把几个书生笑得呆了,坐在原地喃喃着回眸一笑百媚生。

更有那性格外放的,当即就要过来求名问姓搭讪一番。

丹景叹气,皱着眉将几个跃跃欲试的年轻人瞪回去,又把那张千娇百媚的小脸掰回来:“不许看他们。”

“嘻嘻,我只看你,看我的小郎君。”

靥娘一句话逗得他红了脸,板起脸想说点什么,却又藏不住温柔笑意。

“对,好好看我,只许看我。”

齐州城再热闹也比不上京城,靥娘第一次见到如此盛大的七夕庆祝,只觉得一双眼睛不够用。

大街小巷扎了高高低低各式彩楼,街上飘着轻盈花香,卖花郎挑起担子沿街叫卖,吆喝声喜庆又动听:“看花赏叶乐悠悠,人间好事收囊中——”

靥娘选中了一串茉莉花,丹景买下来,给她系在腕上,茉莉香气芬芳怡人,抬手间便有了夏日的味道。

她很喜欢,踮起脚在他脸上啄了下,又拉着人往前去。

前面有西域来的幻术师化出锦鲤在人群中游走,随着琵琶旋律舞动,忽而直飞星河,搅动漫天星辰纷纷坠下,就在人们惊叹诧异之际,星辰又幻化成璀璨烟火,在夜空中朵朵炸开。

靥娘简直看呆了,张大嘴不停惊叹,又很快被街边美食迷住眼,拽着小道士从街头吃到街尾。

包着鹅肉馅的花折鹅糕,清凉爽口的冷淘,滚圆可爱的樱桃搥,还有薄如蝉翼,入口即化的鱼脍……靥娘一家一家吃过去,尝着好吃的不忘给君莫笑带一份。

“小娘子好饭量啊。”卖鱼脍的婆婆眼看着这瘦瘦的小娘子从街那头一路吃过来,惊叹不已,“还是第一次见这么能吃的女娃娃,长得又好看,能吃是福,能吃是福啊!”

靥娘很快吃完了那份鱼脍,又回来买了第二份,听见婆婆如此说,扬眉笑道:“婆婆也是有福之人,长寿又健康。”

老婆婆听了这吉祥话,又得了旁边俊俏小郎君递来的金叶子,笑得眼角褶子都舒展开:“多谢小娘子吉言,您与郎君这般般配,定能甜甜蜜蜜,白头到老!”

两人闻言相视一笑,凝望着彼此的眼睛里绵绵情意无声流淌。

这世间盛大繁华,与心爱之人相守,足矣。

“咳,二位打扰了。”街角阴影处突然传来一声轻咳,两人闻声看去,是许久不见的崔珏。

“崔判——崔兄。”丹景愣怔片刻,拉着靥娘朝角落走去,“您如何在这里?”

崔珏还是惨白惨白的模样,似乎是被这满街人味熏得不太舒服,掩着鼻子退回阴影里,低声道:“我是专程来找你们的,五峰山好像不对劲。”

“五峰山?”靥娘急了,“五峰山怎么了?”

“我也不知怎么了,只是今日有事路过望仙峰,察觉到那里似乎有阴气,想去一探究竟时才发现整座山峰被人下了结界。”

崔珏沉着脸,“下结界之人法力远胜于我,现在的望仙峰,怕是只有靥娘子才能进去。”

***

齐州城外,青烟缭绕,重明署的天师,本朝国师无梦真人率一众弟子分列两旁,肃穆垂手,名贵的降真香在巨大香炉中成堆燃着,散发出馥郁浓重的香气。

夜色渐浓,丝丝缕缕萦绕的烟雾中,渐渐氤氲出一支百人的队伍,手持长矛的赤膊男子开路,中间陈列着玉署三牲,其后有巫女翩翩而舞,头戴面具的巫师击着鼓。

明亮月光下,队伍的影子纤毫毕现,有豺狼虎豹,有兔鼠鹿羊,飞禽走兽,影影幢幢,张牙舞爪。

这不是人,是化成人形的妖。

队伍正中是一辆战车,车上之人身形高大,黑色锦袍尽显威严之气,月华拂面,映照出他冷酷桀骜面庞,正是黑猫望月。

战车停下,一众妖物其其下跪,双手交叠放置胸前,虔诚高呼:“恭迎吾主,吾主万寿无疆!”

分列两旁的弟子也跟着单膝跪地,“双神临世,既寿永昌!”

望月阴沉目光扫过众人,定在无梦身上,粗粝声音如巨石碾过:“国师别来无恙?”

无梦真人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勾出贪婪的笑,一甩拂尘恭敬道:“托您的福,妖王陛下。”.

今日七夕,待游玩的人群散去已是亥时,君莫笑喝了点酒,跑到大明湖找玉渊聊天。

靥娘去京城玩,守夜的任务自然落到他身上,这会儿夜深人静,连草丛里的蛐蛐都睡觉了,大街小巷静谧又安宁。

“也不知道靥娘那家伙给我买好吃的没有。”他拉着玉渊念叨,“听说京城的鱼脍跟我们这里不一样,仙君可吃过?”

玉渊瞪他:“我把自己切成片给你吃可好?”

“瞧我这记性,倒忘了你原本是条鱼了,抱歉抱歉!”

君莫笑拍拍脑袋,忽听得身侧一声猫叫,他带了三分醉意望过去,桃花眼盛着笑,“哟,是小望月啊,你怎的又来仙君跟前晃悠?”

望月没说话,歪着脑袋看他,眼神有些呆。

“嗯?你是不是想喝酒?”他侧过身子,笑眯眯地低下头跟望月低声咬耳朵,“快回去吧,这会儿靥娘不在,玉渊仙君若是生气了要揍你,我可打不过他。”

望月好像是听懂了,俯身后退一步,猛然跃起,琥珀色的猫眼凶光毕露,利爪暴涨,蓦地穿透了桃树妖的胸膛。

君莫笑一声不吭倒地,玉渊仙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片刻,接着便抱起君莫笑腾空而起,于半空中现出金龙真身,滚滚乌云倏忽而至,夹杂着他雷鸣般的惊诧怒吼:“汝究竟何人?”

地上黑猫变化成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懒懒掀起眼皮望过来,轻蔑道:“看在你借这小猫一成天雷化形的份上,交出湖底宝物,本王饶你不死。”

第85章

五峰山雾气沼沼,偌大的山林生炁微弱,鬼怨之炁不时溢出。

急匆匆赶来的靥娘心中惊诧不已,一路冲到望仙峰下,只见一道妖力浑厚的结界冲天而起,将整座山峰笼罩。

她向前踏出一步,结界似乎感知到了危险,原本流动不息的妖力猛然一顿,凝结出细小却尖锐的刺,无数道雷电在尖刺之间快速窜动。

靥娘毫无惧色迎着尖刺向前走去,灵力张成巨大的盾,周遭树木重压之下纷纷折断倒塌,在寂静的山林里发出轰然巨响。

近日因着她与小道士婚事在即,再加上七月格外忙碌,是以有月余没有上山来,但云生观的道士们还有五峰山相熟的大小妖常去山下帮忙,并未察觉异常。

这结界里究竟是什么?靥娘想着,突然惊觉自己很久没见到黄家与白家众人了,而它们正是住在望仙峰!

“小道长。”她低声问跟在自己身后的丹景,“黄老头最后一次跟你联系是什么时候?”

丹景略一思索:“五月十三,他派人来捎话说潜入双神会之事已有眉目,此后再无音讯。”

靥娘点点头,向后退了半步,再向前时已是目生双瞳的模样,她凤眸圆睁,蓝色重瞳闪着妖异的光,忽的抬手化出长鞭,重重抽在结界上。

“黄儒,白卫,你俩给我出来!”

轰天裂地数声巨响,结界碎裂,化做无数妖炁随风而散,靥娘面沉似水,手持长鞭跑上望仙峰。

望仙峰树木繁茂,看起来一切如初,她心存侥幸一路狂奔,待拐过山脊,到达黄白两家所在的灌木丛时,眼前一切将三人惊住了

触目所及,都是活生生的妖和人。

原本生机勃勃的灌木丛,此刻已变成一片洼地,洼地里躺着好些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睁着不甘的眼睛,额头上鸡蛋大小的破洞往外汩汩流着血,月光照耀下,鲜红的血在洼地里蜿蜒流淌,与泥土砂石混合,死气沉沉又泥泞不堪。

每一个人旁边都躺了一只妖,全是没化形的小妖,飞禽走兽什么都有,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头顶一根细细的血线与身旁人类的血洞相连,不时有妖炁与人气闪烁。

放眼四周,不远处鬼气森森,有若干孤魂野鬼在原地茫然徘徊,那是洼地里死去的人的灵魂,他们青白又僵硬的脸好像在疑惑,疑惑自己的自己明明知道下山的路,却为什么回不了家。

“还记得青州小村里的柳夫子吗?他的魂魄便是从这里带回去的。”崔珏皱着眉,“当时有三五孤魂在此游荡,我只当寻常并未在意,如今看来却是疏忽了。”

丹景没说话,心中暗惊,齐州附近失踪案接二连三,全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无头案,齐州府衙忙活了几个月毫无线索,却原来失踪的人都在这里。

一旁密林里有个身影转出,从手中布袋里不时抓出几把粉末洒进洼地,靥娘声音发颤,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刃划过血肉,让她无法呼吸。

“那是被打碎的妖丹,有黄家跟白家的气息。”

身影听到声音回头,月光下赫然是张熟悉的脸。

“来喜?”靥娘惊讶,随即又眯起眼睛,“不对,你不是来喜,你是谁?”

“靥娘子眼力还是那么好。”披着来喜皮囊的妖怪笑了笑,渐渐变化成另外一副模样,鸦羽乌发,丰肌清骨,着一身褐衣,乍看上去倒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是十年前做了错事,被靥娘散去妖力的白三郎。

白三郎将最后一把粉末抖进洼地,躬身行礼:“十年未见,靥娘子可还记得小生?”

“这是谁干的?白卫跟黄儒呢?”靥娘打断他。

“靥娘子目有重瞳,该不会看不出来吧?”白三郎指指身后洼地,“几个老东西冥顽不灵,被吾主化了妖丹当肥料,也算物尽其用。”

他嘴角勾起残忍的笑,然这笑容还未来得及扩散,就见靥娘身影突然凭空消失,下一瞬便出现在他跟前,重重一拳将他打倒在地。

“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靥娘将他从地上薅起来,愤怒道,“说!你主子是谁?”

眼前的白三郎,借了来喜的身体,只要稍加掩饰便能将自身妖炁完全盖过去,除了她这般天生的重瞳,普通的除妖师根本无从辨认。

若如此妖物混入人群,借着人族的身体掩盖身份,再用妖族的手段为所欲为,后果不堪设想。

白三郎吐出嘴中血沫,又望向她身后的小道士,挑眉道:“怪不得靥娘子向来对妖苛刻,原来是为了讨好你这人族郎君,要我说人族有什么好?倏忽间便垂垂老去,倒不如登了我的床榻,咱俩翻云覆雨极乐百年如何?

“少在这里放屁!”

靥娘怒极,还未来得及发作,身后丹景突然一脚踏住白三郎丹田,森然道:“幕后主使是谁?不说便杀了你。”

“哈,你想杀我?我受吾主护佑,便是神官也不能奈我何!”

白三郎双目通红,狂热呐喊着,“吾主神威,妖临天下,荡平人族,唯妖独尊!”

周围密林传出大小不一却同样狂热的应和声:“吾主神威,妖临天下,荡平人族,唯妖独尊!”

“全都给我闭嘴!”靥娘一声怒吼,身周风炁骤起,狂风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将整座山峰的树木扫平。

那密林深处藏着的妖物们与折断的树木一起被卷上半空又重重落下,哀嚎一片。

哀嚎声中,靥娘双眸含泪,猛然抬手召下天雷,劈向那些妖物。

这些曾经在五峰山奔跑嬉戏的生灵,被妖邪术法变成了非妖非人的怪物,它们披着人类的皮囊,被所谓的妖王控制,神魂早已不在,留下的只有愚昧又狂热的执念,这帮怪物若是下了山去,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要死于非命。

它们必须死。

“它们……必须死……”靥娘低下头,眼泪砸进泥土里。

***

天雷召来了雨云,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被劈得荒芜的焦土上,望仙峰像是大病初愈的伤者,窸窸窣窣舒展着筋骨,在甘露滋润下重又焕发出生机。

洼地里躺着的,是毫无生气的尸体,人的,妖的。

有面目慈祥的老者,有天真无邪的孩童,怀孕的妇人,壮年的男子,还有小妖怪的,雪白可爱的白兔,四肢矫健的山羊,憨笨的黑熊,娇小的翠鸟,它们都是无辜的牺牲者,被抓来这无人知晓的深山里,炼化成不人不妖的傀儡。

靥娘召唤出一道草木之炁,没入土中,发了嫩绿的芽,那嫩芽摇摇晃晃,须臾间就长成三尺高的蒲苇。

她弯腰将蒲苇折下,且唱且舞,踏着奇异的舞步,舞步踏过,焦黑湿润的土地冒出星星点点的绿。

献岁发春兮,汨吾南征。菉苹齐叶兮,白芷生。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靥娘子,你要作甚?”崔珏察觉不对,想要上前阻止,“停下!”

靥娘回身,双眸星辰般熠熠有光,饱含着悲悯与温柔:“我要引领他们的灵魂回家。”

横死之人,死后灵魂要在冥河沉沦千年方能再入轮回,是她失职才酿成今日之祸,又怎能让无辜之人承担。

“人,是齐州城的百姓,妖,是五峰山的生灵,是我疏忽失察,才导致他们无辜遭此劫难。”靥娘重又扬起手中蒲苇,“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犯的错,自然由我来弥补。”

“你这是违背天道!”

崔珏手中判官笔挥出,“我之前便跟你说过起死回生乃逆天之举,纵你灵力深厚,也不可再用,如今你违背诺言,莫怪本官翻脸无情!”

一道至阴至寒之气急速朝靥娘攻去,又被突然出现的金光挡下,他不可置信瞪大眼,惊诧道:“小神官!”

“靥娘要护她所护之人,我也一样。”丹景双手掐诀,金光骤然收紧,如同坚不可摧的罩子将崔珏罩在其中。

崔珏挣脱不得,急道:“小神官你莫要跟她一起发疯!此事有违天道轮回,会遭反噬的!”

“所以我才会阻你。”丹景神色淡然,清亮双眸眼神缠缠绕绕,全在深爱的女子身上。

“若有反噬,我替靥娘担了便是。”.

靥娘卸了满头珠翠,乌发散下,脱掉缀满珍珠的云头履,赤着脚一步一步登上望仙峰顶,面向四方,声音清亮而悠长。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东方不可以讬些。长人千仞,流金铄石,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兮!不可以讬些。

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蝮蛇蓁蓁,雄虺九首。归来兮!不可久淫些。

西方之害,流沙千里。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归来!归来!1

…………

她仰首而立,如扎根山巅屹立不倒的青松,亭亭秀美,又坚韧可靠。

无所归依的游魂听到她的呼唤,四面八方寻过来,纯白色的灵魂殷殷望着她,等待他们最信任之人的指引。

熟悉的淡蓝色光芒亮起,漫过整座山峰,这光芒像海,深邃宁静,像天空,宽广包容,像母亲,坚定温柔,战无不胜。

它漫过枯萎荒芜的山林,山林恢复了盎然绿意,漫过毫无生机的焦土,花草也重新变得繁茂,漫过洼地里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血肉长出,伤口愈合,无所归依的孤魂被推回原本的身体里……

活过来的小妖四散而去,还在昏迷的百姓被靥娘传送去了山脚下,血腥泥泞的洼地消失了,新的灌木丛长出来,扒开来看,静谧月光下瑟瑟缩缩挤在一起的,是一窝黄鼠狼跟一窝小刺猬。

靥娘以自身骨血为引,折损寿命为代价,沟通天地,让望仙峰的生灵万物重新活了过来。

雨停,星斗满天,浩瀚星空下,面色苍白的佳人梨涡浅笑,又何止倾城与倾国。

“好累啊。”她半是虚弱半是撒娇地挂在小道士脖子上,脸埋进他怀里,“走不动了,抱我。”

丹景依言将她打横抱起,朝面色不善的崔珏抱歉地笑笑,收了金光阵。

“崔判官,冒犯了。”

崔珏亦被靥娘这通天之能所震撼,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摇头一声长叹。

靥娘在小道士怀里笑出声,虚弱道:“我猜判官大人一定是想说,你这小神官就宠着她吧,无法无天!”

她笑起来便恢复了一点血色,明明弱到说句话都要喘几口,还要强撑着去学崔珏板着脸的样子,嘻嘻哈哈没个正行。

“知道我要说什么便好,下不为例!”崔珏一甩袖子兀自朝前走了。

“嘻,小道长,我干了这么一个大活,居然没有吐血,厉不厉害?”

丹景也笑,不动声色咽下喉头涌上的腥甜,低头轻吻她眉梢:“厉害,靥娘最厉害。”

三人慢慢往山下走,行至一半的时候,忽听得齐州城惊天震地一声巨响,城市上空一道黑风与金光缠斗不休,靥娘惊得从丹景身上跳下来:“是玉渊仙君!”

第86章

齐州城到处都是火,熊熊映红了夜空,街头巷尾到处一片狼藉,有四处奔走救火的云生观道人,披着人皮却双目通红的怪物,有神色紧张严阵以待的除妖师,还有面露惊恐,眼神犹疑的齐州城众妖。

不断有烧毁的房屋轰然倒塌,惨叫声与哭喊声不断,瞬间窜起的火光中,绿色枝条不停疯长蔓延,飞蛾扑火般想要将火焰扑灭,湿润的枝叶被炙烤得干枯卷曲,在烈焰中腾起,化为灰烬四散而去。

君莫笑靠坐在一棵巨大的桃树下,胸口的重伤与四周的烈焰让他奄奄一息,他闭着眼睛,口中不停吟唱着咒语,无数枝条从他脚下长出,钻入大街小巷火光吞噬之处,生出巨大的桃花包裹住受困的人,将他们带离火海。

满城弥漫着馥郁桃花香,枝条上朵朵桃花像是一个个罩子,将炙热与灼烫隔绝在外,护住了齐州城千千万万百姓。

天上金龙一声长啸,龙尾摆动,风雷相随,厚重的乌云滚滚而来,那是玉渊在呼风唤雨,要降下甘霖扑灭这满城大火。

可是下一瞬,强劲的黑风撕裂了满天浓云,锁链般紧紧缠绕着雄浑矫健的龙身,将金龙禁锢其中

金龙吃痛,仰头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它巨大的身躯翻滚着,想要挣脱束缚,去拯救被大火吞噬的万千生灵。

“一条杂鱼变成的鱼龙罢了,还真当自己是可以呼风唤雨的应龙了?”妖王于半空张开巨大的黑色翅膀,又召唤出一条更粗壮的紫色闪电向玉渊袭去。

“当年我与人皇大战之时,似你这般货色根本不配与我交手!”

妖王麾下的妖异正与东重明司的除妖师交战,见紫色闪电凌空,顿时狂热嘶吼起来:“吾主神威,妖临天下,荡平人族,唯妖独尊!”

而在大明湖的湖心岛,无梦真人率领的重明署众人御剑悬停,与无念道人带领的云生观弟子各自祭出了法器,僵持不下,青岚千华铃声震千里,层层金光罩住湖面,将大明湖护得如铜墙铁壁一般。

无梦手持拂尘念声道号,声音直入人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齐州城的宝贝自然也是圣人的宝贝,贫道只是奉命取宝罢了,师弟阻我,于理不通。”

“放屁!我就没听过哪个国师取宝要带着妖怪一起来的!”无念道人一声断喝,差点着了道的众弟子猛然清醒过来,纷纷掐诀念起清心咒,不再听无梦蛊惑。

见自己法术被破,无梦不由得恼羞成怒,拂尘一扫威压骤增,凭空将大明湖面层层金光压出数道裂缝,再一扫,千华铃裂纹陡生,青岚忽的单膝跪地,吐出一口心头血。

无念道人见状不再犹豫,拔剑向无梦刺去,无梦不闪不避,只拂尘轻甩,便将他来势凶猛的剑锋轻松化去。

“这是?”无念大惊,瞪大眼睛看着剑身沾染的妖气,又不可置信望向无梦,“你练了妖术?!”

“化了些妖骨跟妖丹而已,师弟无需如此大惊小怪。”

无梦真人眸光一闪,转而笑道,“师弟向来淡泊,与我颇有不同,所以师父才会将云生观传与你,是想让你带领众弟子避世逍遥,而我今晚功成后,自会念在同门的情意庇护于你,庇护于云生观,到时天大地大任尔等自由,又何必非要卷进来呢?”

无念道人宝剑一横,怒斥:“休在这里说废话,我道教中人,盛世归隐乱世出山,岂能置一城百姓于水火而不顾?我今夜率领众弟子至此,就是要阻你!”

此话一出,泡沫般的平静瞬间被戳破,气氛再次变得剑拔弩张。

重明署众人想要御剑向前,被无念道人宝剑带起的罡气掀翻,纷纷从半空摔落,无梦却是毫不在意,精光四射的眼睛盯着无念,叹道:“师弟,你难道忘记师父临终前的嘱托了吗?”

“他要你守好云生观,守好众弟子,你守着便是了,其余人也好妖也罢,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循循善诱,“这么多年,云生观弟子我未伤过分毫,你最偏爱的丹景,我扶他坐上了四神官之首,师父临终前要我们兄弟二人互帮互爱,我是一刻不敢忘!我自问没有辜负师父教诲嘱托,可师弟你呢?”

无梦一指湖面,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如今这湖底宝物近在咫尺,得之可得天下,我得了天下,对你,对云生观,都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还是要拦我吗?”

“你可闭嘴吧!”无念道人啐了一口,打断他的侃侃而谈,“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不伤云生观弟子你就不是邪魔外道了?你看看自己身上那妖气,顶风我都嫌熏得慌,师父是要我守护云生观没错,但他老人家也说过要护天下护苍生,若这天下乱了,百姓受苦了,我守着个小破道观有什么用?”

他不耐烦摆摆手,“行了你别说了,听多了头疼,还有啊,我们丹景是凭自己本事位列神官之首的,跟你有个毛关系?少拿我徒弟往自己脸上贴金!”

“放肆!”见无念道人油盐不进,无梦也失了耐性,冷下脸道,“你当真是要与我为敌?”

“我这把老骨头大约是打不过你,但你勾结妖王祸乱朝纲,不打你我心里难受!”

“那我便让你知道,什么叫做自不量力!”

两道相似的金光迸然相撞,无念单手掐诀,手持宝剑冲上前去,与无梦真人缠斗在一起,无梦沉着应战,厉声道,“愣着作甚?还不速速取宝!”

重明司众人听得号令,纷纷跳下湖去,湖中玉渊手下也加入了战斗,拼死保卫湖底宝物,青岚重新祭起千华铃,铃声阵阵,却已是强弩之末,湖面不时有尸体浮上来,水族的,人族的,重明司中有人摘掉头冠脱了官服,或手掌幻化成兽类利爪,或脸上长出尖锐的喙,□□的身体有的毛发丛生,有的鸟羽覆盖,俨然已是不人不妖的怪物。

一声悠长金铃响,千华铃终是不堪重负,裂成无数碎片消弭于天地,青岚道长倒地不起,而大明湖底的禁制马上就要被冲破!

忽而数条绿色枝条破浪而来,直插入水底形成巨大屏障,牢牢覆在禁制之上,本已占尽上风的怪物们被突然而至的枝条卷起,又被得以喘息的道士与水族尽数绞杀。

无念真人大怒,火符甩出,暴烈天火直冲桃花树下君莫笑而去。

“区区小妖阻我大业,找死!”

君莫笑用尽最后一点妖力护住宝物,眼看熊熊烈焰烧到跟前,再也无力躲闪,正闭眼等死之际,一道熟悉灵力汹涌而至,带着凛冽杀意将天火轰散。

他微阖的桃花眼瞬间有了光彩,想咧嘴笑笑,血却从口中不断涌出来:“靥娘……”

靥娘又惊又怒,苍白着脸俯身将他抱起,颤声道:“是谁伤你?我杀了他!”

君莫笑像是终于等到家里大人来撑腰的孩子,瘪着嘴指指天上妖王,又指指湖心岛的无梦,虚弱道:“先救人……我、我撑不住了。”

长满桃花的枝条还在火海中穿梭,只是速度越来越慢,草木本就怕火,此番逆天之举加剧了他的伤势,他身后的桃树本体已近乎全部枯萎,生炁飞速流逝。

靥娘哭着打出一道又一道灵力,想要让桃树活过来,君莫笑阻止几次,终于抓住她的手:“救人……”

“我要救你!”

“先救人……”

靥娘哭到不能自已,摘下乾坤绣囊扔到空中,绣囊遇风而长,眨眼间就长到巨大无比,敞开的口子狂风呼啸,将齐州城千万生灵都吸了进去。

漫天桃花飞舞,苦苦支撑到最后一刻的桃树散尽最后一丝生炁,颓然化为枯木。

君莫笑费力地抬起手,食指点在靥娘额间:“不吹牛,小爷我是……”

“你是桃园结义的那棵桃树!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靥娘嚎啕大哭,抱着他拼命点头,“我不承认是因为怕别人知道了会抢着跟你做朋友,怕你不跟我天下第一好!”

“不会,咱俩一直好,下辈子也好……天下第一好……”君莫笑心口处泛起微亮光芒,那光芒一路向上,从指尖幻化出一朵桃花,点在靥娘额头上,“这样,我下辈子就能找到你了……”

桃花钻入额间消失不见,满城的花香也在一瞬间消散了,靥娘望着空空如也的怀抱发了会儿呆,把从京城买回来的好吃的一样一样摆在地上。

“花折鹅糕,樱桃搥,玉露团,糖脆饼,全都很甜很甜,你最爱吃了……唔,还有这个鱼脍,特别好吃,是要蘸酱汁吃的,我专门找摊主婆婆要了一小碟,连碟子一起带回来了。”

“你慢慢吃,边吃边看。”

她擦干眼泪起身,冰冷目光死死盯住正与丹景交手的无梦真人,杀意滔天:“看我把欺负你的人一个一个全都杀死,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第87章

君莫笑是靥娘有记忆以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初见时,他戴了花里胡哨的面具,不神秘,有点傻,一会儿男人一会儿女人地变化着,照顾她,教导她,当爹又当妈。

后来靥娘恢复了灵力,走到哪里都要称王称霸,平等祸害每一只视线范围内的妖怪,君莫笑术法远不及她,却是唯一一个能让这祸头子听话的人。

他最终选择了做男子,幻化出一张风流俊朗的脸,说自己是桃园三结义的那棵桃树,生来就是要干大事的,他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君莫笑,醉卧沙场君莫笑的君莫笑。

斯人已随云鹤去,再无桃花笑春风。

靥娘与他相识六百年,她信任他,依赖他,尊敬他,虽每日吵吵闹闹,但那份信赖与依恋,任谁也无法取代。

是老师亦是朋友,是兄长亦是父亲,他是她心底的柔弱,亦是她的逆鳞。

触碰者,死。

大明湖底,桃花枝条覆盖的层层屏障消失,禁制也在一轮又一轮攻击下渐渐松动,只听得轰然数声爆响,湖水仿佛烧开一般沸腾不止,湖心岛忽的裂成两半,中间一道巨大缝隙中,宝气直冲斗牛。

无梦真人接下丹景又一次攻击,拂尘一甩飞至裂隙之上,口中念念有词吟唱着咒语,倏忽间裂隙处光芒万丈,一盏灵灯飞出,直照亮半个齐州城。

“果然是昭灵灯!”无梦手持灵灯,仰天大笑,“得之可得天下的昭灵灯,终于被我拿到了!”

他拂尘指向丹景,兴奋之色毫不掩饰,“丹景师侄,你根骨奇佳,是天生的修道之人,是成大事者,我许你国师之位与享不尽的富贵荣华,跟我一起坐享这天下如何?”

丹景不为所动,再次祭起斩妖剑:“为人臣者怀仁义之心以事其君,修道者怀清静澄明之心以济苍生,师伯此两样都没有,又如何能得天下。”

“他只有黑心!自私自利又可笑的黑心!”一旁无念道人勉强站起,虚弱道,“徒儿莫要与他废话,快将昭灵灯抢过来!”

丹景点点头,再次向无梦攻去,只见无梦将昭灵灯高高举起,月色光华笼罩全身,竟将他的斩妖剑拦了下来。

他皱眉,只觉这光华熟悉无比,还未来得及细看,就见一道身影闪电般从对岸冲至跟前,打碎了昭灵灯,直朝无梦而去。

“靥娘!”他惊呼,只见女子侧脸在疾风扑扫下鬓发凌乱,眉心微拢,凌厉如刀。

“你去死吧!”靥娘双眸赤红,将无梦从半空重重掼到地上,“去死——!”

杀气骤起,周遭水浪滔天,湖水化作千百支锋利箭矢朝无梦袭来。

无梦真人被摔得筋骨寸断,挣扎着在暴雨般射来的箭矢中掐诀念咒,想要阻止这让他心惊胆寒的漫天杀意,然阵阵破空之声未做任何停顿,眨眼间便悉数穿透他的身体。

靥娘将已经变成一滩血肉的无梦压缩成拳头大小的肉球,捏成齑粉扬了,又面无表情转向一直在旁不做声的崔珏:“把他的魂魄给我。”

崔珏压下心头惊惧,摇头:“无梦犯下的罪过自有地府评判,外人不得插手。”

“给我!”她怒吼,狂风平地而起,风刃狂卷中一只巨大的五彩鸟振翅而起,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崔珏袭去!

这是真正的重明鸟,清唳一声百妖惶惶,九幽之下鬼魅也要俯首称臣。

崔珏在这鸣叫声中毫无抵抗之力,被重明鸟的翅膀横扫出去,锁魂囊被撕的粉碎,囊中无梦的魂魄也彻底消亡。

靥娘抬起一只手,咒语吟唱间,方才被她打碎的昭灵灯再次拼凑起来,只是光芒已不在,黯淡无光的样子乍看上去与普通灯笼无异。

“我想起来了。”她抬眸望向正呆呆看着自己的小道士,缓缓开口,“我全都想起来了。”

那是一段尘封太久的往事,久到这世间已经再无人记得,史册都落了灰。

“上古大荒之中有灵山,灵山之巅有天梯,十巫自天梯来到人间,宣神旨,达民情,事鬼神,消病灾。”

她轻声讲起往事,原本清亮的双眸因追忆而染上几分沧桑,“后因神巫与凡女相恋,触怒天神,天神降下神罚,这才使得天梯中断……”

“神巫被召回天上,人间不再有天神庇护,朝纲崩坏,战乱四起,生灵涂炭。”

彼时凡女已有了神巫骨肉,十月怀胎诞下一个男婴,那孩子生来便身负半神之力,对于天下来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男孩背负父母的罪孽长大,带领人族建立了新的王朝,人们奉他为王,后世称其为人皇。

但失去神明护佑的人间依然动荡,原本潜伏在深山地底的妖魔鬼怪频繁出现人间,妖孽横行,百姓不得安宁。

“后来人皇燃起降真香,召唤来九天之上的重明鸟,他向重明鸟恳求,恳求它能留在人间,与他一起治理国家,重明鸟答应了,落地变成一个十几岁的姑娘,笑起来有两个小梨涡,人皇为她起了个名字,叫做靥。”

靥娘浅浅笑了下,唇角梨涡忽隐忽现:“靥与人皇两人亦师亦友,共同荡平人间魑魅魍魉,将妖众重新逼入深山,自此之后,人与妖划疆而治。”

“然妖王贪婪,想要独占天下,遂杀九婴而栽赃人族,引发人妖大战。”

在那场旷日持久的上古战争中,人皇战死,妖王被封印,大部分的妖兽也随着妖王一起被封印于镇妖塔中,随着时间而湮灭,残留人间的无数小妖千百年来被人族礼仪教化,虽有妖术,却早已学会如何自处,再无大的异动。

“我就是那只应召唤而来的重明鸟,当年我的肉身已经战死,灵魄不知为何在昭灵灯中一睡千年,六百年前感应到梼杌妖炁,遂破灯而出,将其诛杀。”

“抱歉啊小道长,原来我真的不是人。”

她不是人,亦抛弃了神的身份,她是守护人间太平的战士,是百姓对安宁生活的渴盼将她从无尽的沉睡中唤醒。

她注定要在这世间孤独前行,爱世间,爱苍生,唯独不能只爱一个人。

昭灵灯归还了重明鸟的神力,汹涌澎拜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无论是街巷里厮杀的怪物还是躲在暗处窥探的小妖,全都匍匐在地,为这天生压制的力量瑟瑟发抖,动弹不得。

天上正与金龙缠斗的黑风聚集而来,凝成一团落在靥娘面前,化成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男子挑眉,带着见到故人的缅怀,含笑望着她:“靥,好久不见。”

靥娘恍然,目光凛冽:“是你杀了望月,占了他的身体,怪不得我总觉望月不对却又察觉不出异样,这世间能将妖炁变化到连我都分辨不出的,也只有你了。”

她盯着面前早已被夺舍的望月身体,一字一句念出对方的名字,“妖王商涂。”

骤然间风炁顿起,叙旧时平静的气氛消失不见,妖王手上突然冒出无数诡异的蛇形闪电,吐着阴冷的信子朝靥娘面门袭去。

靥娘后退一步正要应战,冷不防一个淡青色身影挡在她面前,那身影白衫罩青纱,高痩挺拔,一招一式干净凌厉,剑芒泛着淡淡金光,一股天地清正之气裹挟着最熟悉的淡淡松香扑面而来。

“小道长?”她突然就慌了,“让开!你不是他对手!”

“靥娘游历人间千百年,总该知道些人间纲常。”

小道士护在她身前,如十年前面对黑眚时一般模样,只是小小少年已经长大,轻而易举便将只及他肩头高的靥娘挡了个严实。

“夫为妻纲,你我既然定下婚约,就应当听我的。”他没有回头,劲瘦有力的腰身绷紧,进退游走之间始终牢牢护着她,清冷声线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现在我命令你,退后。”

第88章

火光吞噬了大明湖畔巍峨耸立的北极阁,百年道观被烧得劈啪作响,三十六级青石阶之下,丹景手持宝剑肃然而立。

北极阁外,妖王商涂悬停在半空,巨大的黑色羽翼每扇动一次,火势就会增长一分。

“小神官,你是要向我挑战吗?居然对靥说夫为妻纲这种屁话,真是可笑!”

丹景在巨大火光映衬下,显得格外渺小,他仰头望向半空,平静道:“保护自己所爱之人,这不可笑。”

他踏上青石台阶,一步步向上走去,周遭火焰朝他扑过来,又被他周身淡淡的金色光华逼退。

妖王扇动翅膀,炙热的火焰形成红色的巨蟒,张开大嘴要将他一口吞下,天上降下无数道黑色闪电,与巨蟒一起狰狞扭曲着,在那金色光华周围不断冲击。

一方是上古时代毁天灭地的邪恶之力,一方是年轻富有生机的天地浩然正气,此消彼长,此长彼消,僵持不下。

“你这样是不可能赢我的。”妖王笑得张狂,“人族的术法不堪一击。”

丹景脸色有些苍白,方才在五峰山,他送给靥娘的护身符将靥娘逆天而为的天罚引到自己身上,损耗了大半法力,如今只能靠阵法与咒符勉力支撑着。

他踏上最后一级青石阶,在三丈三的高台上以剑为笔,天为纸,画下一道道符文。

符无正形,以气而灵,天地万物,皆可成符,看似简单的笔画,却能叠加出无穷的力量,让周遭张牙舞爪的火焰雷电近前不得。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吾今下笔,万鬼伏藏。”他清喝一声,万道金光直奔妖王而去,他需要快点将妖王解决,不然现在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妖王轻松躲过攻击,像是终于失去耐性似的,高声道:“小神官,拿出你的真本事来,就算只是他的一分魂魄,也应当不止如此吧?”

丹景没有听懂他的话,皱眉:“何意?”

妖王仔细端详了一番他的神色,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怎么,原来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台阶下靥娘一道灵力向他袭去:“你住口!”

她这一击来势凶猛,妖王堪堪躲过,盯着靥娘看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

“靥,刚才你就应该认出来了吧?为什么不敢告诉他!”

丹景心头狂跳,望向沉默不语的靥娘,又看向半空中得意睥睨的妖王:“你知道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从见到你第一眼本王就认出你了。”见他神情茫然,妖王笑容里不知为何多了丝怜悯,“我认得一个可怜人,死前分出一缕魂魄留在世上,千百年来不停转世,名为守护人界,实则就是借守护之名守护自己心爱的女人,可笑的是那女人根本不知道他喜欢她!”

“小神官,你就是那一分魂魄,是可怜人留在这世间的挂念,或者说你就是那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是千万年前亲手将我打进锁妖塔的罪魁祸首,人皇子尚。”

丹景往后踉跄几步,周遭金光灭了几灭,险些被火蟒吞噬,几条闪电趁虚而入打在他身上,烧焦了衣衫,裸露出的肌肤皮开肉绽,他也浑然不觉。

“你说什么?”

师父分明说过,他是在道观门口捡来的,是个很普通的小娃娃,他每天吃饭练功,一天天长大,他当上神官,护一方百姓平安,他爱着一个女子,为她患得患失着迷痴狂。

他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喜有悲,现在竟然说这些都是假的,他只是一缕别人留在世间的执念?

丹景心神俱裂,恍惚间金光褪去,从心头呕出一口血来。

一声清啼驱散了周遭大火,火势被压下,黑色闪电被击碎,金龙趁机召来雨云,瓢泼大雨中靥娘扶起摇摇欲坠的小道士,吻在他冰凉的唇上。

像是冰天雪地中突然绽出新芽,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丹景心间颤动惊慌,迫不及待热切回应她,在陡然彻骨的悲凉中升起小心翼翼的欢喜。

额头相抵,靥娘灿若星辰的眼眸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丹景小道长,十年前是,现在也是。”

你只是我的小道长,是我想要嫁的人。

“小道长,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的一个,我只喜欢你。”靥娘抓起他手放在自己心口位置,温柔道,“你不是要在我心里要个位置吗?其实早就要到了,这里全都是你,只有你。”

“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丹景被她说的红了脸,愣了半晌突然笑了,笑容愈发明朗好看:“我也是。”

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

妖王觉得这对男女碍眼极了,忍不住出言嘲讽道:“靥,你这般作为,我都忍不住要为我那老对头鸣不平了,精心呵护的女人爱上一个人族都不爱他,啧啧啧,当真枉为半神。”

“几千年不见你怎得废话这么多?莫不是年纪大了人也唠叨了?”靥娘召唤出重明鸟真身,火红的神力与她冰蓝色的灵力交织着,就像流星燃烧的夜空。

“你若现在服输,我允你带着那些小妖们去深山里过个太平日子,若不服,便打到你服。”

“重明神鸟口气实在大,只是你刚在五峰山招完魂,现在与我交手,怕是没什么胜算吧?”妖王轻蔑一笑,“何况我还有些招数没用呢。”

他说着高高举起手臂,猛地向下一按,只听得轰然数声巨响,齐州城应声坍塌,原本冒着涓涓细流的青石板裂开数条缝,澎湃的泉水涌上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整座城淹没。

“青龙赤血阵!?”靥娘瞪着他,“你要做什么?”

“青龙赤血阵乃是更阴改阳之乾坤大阵,可使日月颠倒,江河逆流。”妖王桀桀怪笑,“你总该听说过齐州城是艘大船的传说,这船停泊在此几千年,该沉了!”

靥娘大怒,手持灵鞭飞上空中,一鞭带着万钧之力朝妖王劈去。

妖王持刀来挡,阴沉笑道:“怕你还不知此阵是如何来的吧?这是跟你交好的泺郡王李朗设下的,他是我们派来齐州监视你的眼线。”

“还有,九婴不是我杀的,妖族虽无教化,却也不会对自己人出手,杀他的是人,偷偷给人皇下毒导致他战败的也是人,多可笑,你跟人皇捧在手心里的人族,却比妖阴险狡诈,无情无义。”

“你不用讲这些来刺激我,我既答应子尚要守护人族,就要守到最后一刻。”靥娘一双星眸明澈决绝,“守到我陨灭为止!”

砰的一声,两股至强之力碰撞,激荡出狂风漫卷,齐州城巨浪滚滚,渐渐显出船的形状。

“毁齐州,得天下!成败就在今日,众妖还不速速听吾号令,杀!”

妖王一声喝号,将齐州城内大小妖怪都召唤出来,妖怪们神色肃穆望着半空中威严的众妖之王,半晌未动。

“吾乃尔等之王!”妖王威压重重而下,“尔等是要抗命吗?”

“我不认识什么妖王,我只听靥娘姐姐的!”李窈儿第一个站出来,声音清脆响亮,“你是靥娘姐姐的敌人,也就是我的敌人!”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找死!”妖王降下一道闪电,朝窈儿当头劈去,凤仪连忙将人护住,眼看闪电就要劈下的当口,一道金光化作护盾,挡下了这雷霆一击。

“是神官大人!”众妖惊喜呼喊。

丹景微微喘息着,苍白着脸接连打出几道护盾,诚恳道:“不要与靥娘为敌,她会伤心。”

“没、没人要跟靥娘子为敌啊,她可是我们老大,齐州妖界的扛把子!”鼠妖大辉哆哆嗦嗦解释,高举手臂,“我们、我们誓死追随靥娘子!”

“对!誓死追随靥娘子!”

“追随靥娘子!”

群妖四散开去,奔跑于城内大街小巷修补着裂缝,他们是妖,可也是这齐州城的百姓,这是他们的家园,不容许任何人破坏!

妖王烦躁起来,放出自己真身法相,巨大黑影手持闪电之刃,一刀接一刀朝已经破败不堪的齐州城劈去。

重明鸟张开双翅化作屏障,抵挡着妖王凶猛的攻势,很快就变得伤痕累累,靥娘终究是在五峰山招魂中伤了元气,眼见齐州就要不保,她遥遥望一眼正在与众人一起修补裂缝的小道士,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像是冥冥之中有感应般,丹景抬头朝天空望,见疲惫不堪的女子手中长鞭化作宝剑,割断了如瀑青丝。

他心下陡然一空,只听得铺天盖地的蝴蝶振翅声轰鸣响起,数以万计的月光蝶从靥娘身体倾泻而出,朝妖王飞去。

“靥娘!”他心痛大喊,声音被淹没在盘旋而起的巨大气流中,空中靥娘的声音隐隐传来。

“吾与丹景,此情决断,过往种种,皆为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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