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齐州城。
春日微暖,春草萌芽,铺了青石板的小巷里有泉水蜿蜒而过,三两枝桃花俏生生探出院墙,灼灼似红霞。
巷子中间一户人家门口放了扫帚,这代表着家里正在做法事,屋子里面色蜡黄的妇人弓着腰,拉着一位年轻女子急急恳求道:“爹娘去得早,留下我们姐弟相依为命,为了供弟弟读书我到现在都没嫁人,可谁知他突然就变成这副模样,求您救救我弟弟,一定要救救他……”
堂屋椅子上捆了个白净的年轻书生,十七八的年纪,眼神呆傻,时不时咧开嘴傻笑几声。
女子盯着书生上下瞧了几遍,问道:“他以前是什么样子?”
妇人抹了把眼泪:“小弟以前可聪明了,三岁能识字,五岁能作诗,这周围前后街里街外,属他最有出息!”
女子又问:“那他如何变成这样的?”
“我、我不知道啊!”妇人道,“半个多月前突然就变成这样了,请了几个大夫也看不出什么来,好端端一个人像丢了魂一样,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街坊都说您法力高强,您能不能给看看,把小弟的魂找回来?”
她说着就要跪,“我给您磕头!求您了!”
“陈大姐不必如此!”年轻女子赶忙扶住她,“还是先看看令弟情况。”
两人说了半天话,书生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兀自痴痴傻傻地笑,女子走到书生面前,一手钳住他下巴,另一手掀开了他的眼皮。
眼皮下的眼珠没有瞳孔,像两团死气沉沉的墨。
女子皱眉:“你猜的没错,他就是丢了魂。”
陈大姐惊讶道:“真的是丢了魂?”
“人有三魂,分别是爽灵、胎元和幽精,他的幽精不见了。”
“啥意思?”
“幽精是三魂之末,阴气之杂,主睡梦和情/欲,在睡梦中常常离开主人,引欲望入梦。”女子抬眼观察四周,书生血气方刚的年纪,夜间多春梦,幽精离体也属正常,屋内有毫末妖炁若隐若现,想来这幽精应是被妖怪抓了去。
她食指与中指并拢,凝起灵力,想了想又从绣囊里摸出张符贴在书生额头,隔着符纸将灵力注入进去,很快书生额头出现一条淡蓝色的线,蓝线飘飘摇摇,指向墙上一副画。
画的是荷塘夜色,正中荷叶上,有一美艳舞姬翩翩起舞。
女子望过去,与舞姬四目相对,忽而听得几声轻笑,有娇媚女声在耳边嗔道:“哎呀,居然被发现了。”
“画妖?”女子用灵力传音。
舞姬眨眨眼,红色妖炁渐渐自画中向外弥漫:“小娘子还挺有见识,莫非是我族类?”
“把这书生的幽精还来。”
“啧啧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我们画妖天生以幽精为食,还给你我岂不是要饿肚子?”画中舞姬吃吃笑道,“又或者咱们做笔交易,我把书生幽精给你,你把你的皮囊给我……”
“废话真多!”
陈大姐是看不见那条线的,她满脸焦急地看着女子给弟弟贴上了咒符念念有词,紧张到大气不敢喘,不多时女子猛然抬手挥向墙壁,只听得耳边一声凄厉惨叫,墙上原先挂的一副美人图应声而落。
画卷在空中翻滚几下,落到地上又展开,只见画上原本婀娜起舞的美人不见了,空余月下亭亭盖盖的荷塘,陈大姐瞪大眼睛指着那副已经没有美人的美人图,惊恐地话都说不利索:“这、这是……!”
“画中舞姬是个画妖,已经被我除了。”女子将还未被画妖炼化的幽精重新打入书生体内,把他交给陈大姐,“三魂归位,去药店买几副固本安神的药煎了喝了,很快就好。”
“好!好!”
她叮嘱完,又弯腰捡起地上的画,“这画年头不短,许是哪位大师所做,虽然没有了舞姬,可满池荷花栩栩如生,依然是幅佳作。”
她将画递过去,笑起来嘴角边两个小梨涡时隐时现,“上面的妖炁已经祛除干净了,接着挂起来吧。”
陈大姐闻言直摇头:“不不不,这画我们可不敢再挂了,劳烦您带走吧!扔了烧了都行!”
“这样啊……好吧。”女子将画卷起收好背在肩上,大眼睛忽闪忽闪望过来,“陈大姐,我的报酬。”
“啊对,报酬,报酬!瞧我这脑子!”陈大姐把已经还魂但还是有些昏沉的弟弟扶到床上,转身从橱柜里取出两个点心盒,“东花墙子街刘奶奶家的荷花酥!”
她把两盒点心摆在桌上,又从墙角一块砖后面摸出个布包,咬咬牙全放在桌上,“您救了小弟,是我们陈家的恩人!我没什么可以报答的,这是家中全部积蓄,都给您!”
“陈大姐太客气了,钱我不要,荷花酥也只要一盒就好。”女子拿起一盒荷花酥,“其余的你还是收起来,给令弟买药要紧。”
两人推让几番,陈大姐见她执意不收钱,只得又把另一盒点心塞给她:“那就把荷花酥拿着,这是今早的第一炉,我特意起个大早排队买的,您一定要收下!”
“好,那我就收下啦。”女子眉眼弯弯将两盒点心抱在怀里,“就此告辞,往后还要劳烦陈大姐多帮我留意生意,就说城外五峰山的靥娘降妖捉鬼,童叟无欺,无论妖物大小,报酬只要一盒荷花酥。”
***
告别千恩万谢的陈大姐,靥娘提了两包荷花酥,高高兴兴哼着歌走在蜿蜒山路上。
说起荷花酥,要数城里东花墙子街姓刘的小丫头做的最好,小丫头命苦,二十多岁就守了寡,靠着祖传的点心手艺养大三个儿女,她家的荷花酥甜糯不腻,入口清香,是齐州城最好吃的。
陈大姐也是个妙人,居然买来了刘家荷花酥的晨起第一炉。
沿着山路再走一段,遇见溪水转个弯就到家,靥娘步履轻快,盘算着回家要先泡上一壶茶。
所谓甜配绿、酸配红、瓜子配乌龙,清甜绵密的荷花酥,自然要用绿茶来配,茶得是正宗碧波绿茶,色泽青翠,苦中带甘,热气氤氲出浓浓茶香,吃一口糕,喝一口茶,甜香与清香交织,唇齿间香气袭人,连耳朵眼里都泛着香。
靥娘边走边想,忍不住加快了步子,正想着要不要掐个缩地成寸的诀,突然听到前方密林里传来一阵响动,有野兽的低吼,还有压抑的痛呼声,听声音像是个孩童。
她好奇地往响动那边望,抬眉间目力已达,只见林中空地上,有个小道士正与一头黑色猛兽对峙。
猛兽看起来像个大狗,却比狗凶恶得多,呲着尖利的獠牙朝小道士步步逼近,每踏一步脚下都会有缕缕黑气溢出,黑气让周围草木迅速枯萎,散发出腐败的气息。
“黑眚?”靥娘皱眉,这是专吃孩童的妖兽,不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意念一动,顷刻间就到了空地附近,迈步上前将握着剑颤抖不已的小道士护在身后。
小道士跟黑眚斗了大半个时辰,早已力竭,见来了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忍不住又强撑着掐起剑诀,沉着道:“不要靠近,这是妖怪。”
靥娘闻言回头,见小道士也就七八岁的模样,粗布道袍上沾满泥巴跟杂草,虚张声势地板着张包子脸,一手掐诀一手持剑,用少气无力的童声提醒她远离。
那掐诀的手指尖上一点微弱法力,还不如萤火虫崽子大。
黑眚也看出小道士法力用尽,新来的女人细得像根柴火棍,掐吧掐吧没二两肉,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当下趁着两人互相打量的间隙,骤然跃起猛扑过去。
见黑眚突然发难,小道士身形一晃挡在靥娘前面,强打起精神准备迎战,却不料身后有什么东西飞出来,正砸在黑眚面门,黑眚惨叫一声,夹着尾巴落荒而逃,转眼不见踪影。
空地上扬起一阵甜香,小道士定睛看去,这才发现刚才击退妖兽的居然是两包点心,他疑惑回头,见身后女子红唇轻抿,漂亮的眉眼盯着地上糕点发愣。
“应该丢一包就好的,唉,我的荷花酥啊,可惜了。”女子皱着脸自顾自念叨,声音软软的,很好听。
她一袭素衫,裙摆间有月白色的蝴蝶暗纹忽隐忽现,蓝紫色锦带束起的腰肢不盈一握,如墨的头发散着,只在脑后松松系了一条丝带,几缕发丝散落额前,更衬得她肌肤胜雪,朱唇若樱。
尤其一双眸子,灿若星辰,流盼生光,漂亮得不似凡人。
小道士低头,抱拳作揖:“谢善女子搭救之恩!”
靥娘正自顾自哀悼那两包荷花酥,那是她一早下山勤奋干活换来的报酬,一口都没吃到呢,就这么便宜了那头黑眚。
她鼓着脸生气,冷不丁听到小道士道谢,强自摆出个笑模样,唇角浅浅漾出两个小梨涡:“小道长不必客气,深山危险,切莫随意乱跑啊!”
“我不是乱跑,黑眚祸乱州府,已有孩童被害,必要诛之。”小道士抬起脸反驳,他模样还没长开,脸蛋圆乎乎的,大眼睛长睫毛,眼神清澈又明亮,就是表情有些严肃,比其他同龄小孩看起来稳重许多,小小一个站在那里,就像春日初长成的新竹。
“呀,你还认识黑眚呢?”靥娘有些惊讶。
“从书上看来的,黑眚金睛修尾,状如犬狸,负黑气,行走飞速,夜间掠小儿为食。”
“看来还是个爱读书的小道士。”靥娘歪着头笑眯眯看他,“所以你就拿自身做饵诱它到这密林里,想要一个人杀了它?”
她说着弯下腰,白嫩手指虚空点点点,点掉了黑眚残留在小道士身上的妖炁,“你瞧,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全都受伤了。”
“不碍事,洗洗就好。”小道士还是很严肃,又朝她行个礼,“我是云生观的道士,法名丹景,是无念道人的徒弟。”
“丹景小道长。”靥娘点点头,对这个小大人一样的娃娃道长很有好感,热情道,“前面不远处就有条小溪,溪水很清,我带你去洗洗伤口吧。”
她双眸琉璃般剔透,像一泓澄澈的泉水,小道士不知为什么有些紧张,红着脸小声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