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单闲没有拒绝游野,甚至是直接答应了下来:“好啊。”

他笑着看游野,是真心实意地为游野开心。

游野这一句话,既是开始正面面对自己所恐惧的了,也传达出来了一个信号——他正积极地想要变好。

无论是因为什么让他能够转好,在单闲看来,都是好事。

精神疾病和各种应激障碍压在游野身上,就像是一座座带着锁链的巨山,窒息的疼痛。偏偏锁链还紧紧地纠缠着他,将那些大山压在他身上,让他逃脱不了一点。

单闲现在想做的,就是把游野从这些山里挖出来,但这一定要游野自己愿意出来,就像那个最经典的话“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

如果游野自己也一直在回避这些问题,那他永远都只能被关在这间看似豪华,实则和牢笼无异的别墅里。

单闲不想这样。

游野是那么优秀的人,像他这样的人,该站在蓝天之下,发光发亮。

所以单闲弯着眼说:“那我们说好了,等你不怕光了,就再拍过一张。”

游野眸色稍动,他的指尖也跟着颤了颤。

他很想,摸一摸单闲的眼睛。

但是他不能。

游野垂下眼,只能郑重地应一句:“嗯。”

华隐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在看到这一幕时,还是忍不住想要揩泪。

只有她和游野的父亲游沧浪才最清楚,孩子刚接回来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这些年又是个什么状况。

游野其实也一直想要配合治疗,但他的应激太严重了,什么手段都用过了,甚至强制治疗都试过了,结局不仅不理想,反而更加糟糕。

最后是他们找上了一个很有名气的精神科医生,询问过对方后,才开始做“朋友尝试”。

——既然游野不能接受医生,那就试试“朋友”。

而且因为医生有一些习惯性的术语,所以他们只能找非医学专业的人,最好是比游野年纪小的,看上去瘦弱一点的男孩子,这样能给游野安全感。

华隐很早就意识到了单闲可能有点不一样,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游野自己用牙齿把指甲咬得干干净净,还让她给他剪了头发。所以华隐去查了查。

单闲以前和游野的舅舅是一个小区的。单闲知不知道游野,她不清楚。但游野住的那栋,是单闲每天回家时一定会经过游野当时住的房间的窗户的。

华隐就不由得想到了那张没有画脸的铅笔画。

尤其……单闲和游野之前还是一个初高中的,只是两人一个在初中部,一个在高中部。

华隐查过,单闲在学校里也很有名气,都说他是校草,而且他待人温和有礼,在学校里有很多玩得好的朋友同学,是一个特别优秀的孩子。

如果游野是因为暗恋他被发现……

那关于游野为什么对单闲这么不一样,就都清晰明了了。

只是华隐想不明白,单闲是做了什么,让游野能惦记这么久——不是说单闲不够好,而是她想知道两个孩子之间发生了什么。

主要是单闲看着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之前有渊源。

和游野约定好明天见,他会带着魔方来后,单闲就跟华隐先离开了。

他走的时候,游野还送他到了门口,从他第一天见游野开始,游野就是这么做的,所以单闲并不奇怪。

只是他从来不知道,在门关上的刹那间,游野永远都会微微抬起手,但换来的只有门彻底被关上后的黑暗和一点劲风。

屋内彻底安静下去,方才的声音、单闲的身影,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只是他的梦一样。

游野独自静静站立了很久,最后垂下了眼帘。

他也想送单闲到家楼下。

单闲上了车后,华隐第一时间没有说话。

还是司机把车开出去后,华隐升了挡板,华隐才开口:“小闲,能告诉阿姨,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吗?”

她语气温和,是纯粹的询问。

单闲想了想,先提了个前提:“阿姨,我先说清楚,我不能保证能够成功。”

他在华隐紧张而期待的目光下,继续道:“我是想试试,能不能把游野带出来。”

华隐深吸了口气,眼眶瞬间就红了:“还…有可能吗?”

她问这话时,声音都在抖,又想听到单闲的回答,又害怕答案。

单闲只能说:“是有可能的,但不是肯定的。”

他实话实说:“我觉得游野的情况不算特别糟糕。”

至少在他跟前是这样。

单闲:“我们可以试一下,把他往好的方向引导。”

华隐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单闲思索了下:“就是…我不知道他之前具体是经历了什么,但他现在的状态是陷在了那个创伤里。简单来说就是那段经历摧毁了他的世界,也代替了他的世界,而如果希望他能够好起来的话,就是帮他从那个世界里走出来,或者把他错乱、摇摇欲坠的世界撑起来。”

类似的说法,华隐其实听过很多遍。

她找过很多心理医生、精神科的专家,他们都说着大差不差的话,可真的面对游野时,又感到棘手。

一个国外的专家还安慰她说:“华,你不要太难过,其实我们只要能保证游不会自杀,就已经可以说是很成功了,不是每个像游这样的病人都能走出来的。你的儿子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

华隐不愿意要这个“很成功”。

游野这样太痛苦了,她想让他好起来,所以她还在努力。

她的孩子也还没有放弃,在努力地自救,她为什么要放弃?

华隐深吸了口气:“小闲。”

她郑重地看着单闲:“你只需要告诉我要怎么做就好了。”

单闲稍顿。

他本来以为以华隐小心游野的程度,会不愿意冒险,但他从华隐身上看到了坚韧的决绝。

所以单闲也没有再委婉:“阿姨,你肯定听过脱敏治疗。”

华隐当然听过,她咨询的每个人都提到过,说可以在游野情况好的时候,从最基本的脱敏开始。

比如让他看一看尖锐的东西什么的,但在他们跟前,游野很难有情况好的时候,有也是他拼命压抑的结果,不是他们想要的放松状态……

游野至今还在敌视、警惕所有人,除了单闲。

华隐红着眼睛:“只有你能给他做这个。”

她有发现,游野面对镜头的恐惧已经少了很多,那都不是克制不克制了,虽然他僵硬,但已经不会像之前那样应激。

单闲嗯了声:“所以我接下来可能会慢慢给他做脱敏,他也许会受伤。”

他需要华隐知道,要让一个裹着石头的伤口愈合,就得把伤口剖开,把石头取出来。

华隐轻轻摇头:“小闲,阿姨知道你不会伤害阿野的,你只需要保护好你自己。”

和游野比起来,单闲这种正常体型都称得上“羸弱”了。

游野锻炼得太好,他也是靠自己获得的力量在自己给自己一定的安全感。

单闲说好。

华隐又道:“你这份工作更辛苦,阿姨给你加工资。”

“不用。”单闲忙说:“本来拿您三千只是陪游野聊聊天我就过意不去了…您不用给我加钱。”

华隐直接道:“我之前给阿野请医生都是十几万、几十万一个月,你这算什么。”

单闲摆手:“阿姨,真的不用,我也不是专业的医生。而且这也是我自己想做的。”

他不好意思地冲华隐笑笑:“其实我和游野以前是一个学校的,只不过我那会儿读初中,他上高中,我们没见过,但我听说过他的名字。”

单闲是真的有点腼腆:“我初一那会儿刚入校的时候,特别崇拜游野。”

这话是真的。

单闲是穷人家长大的孩子,人们总是刻板印象说穷人家的孩子能吃苦、勤奋、聪明。

但其实单闲只占了前两个,他在读书上算不上特别有天资的,能拿开学考第一名,无非是因为同学们暑假玩野了,而且那个年纪的孩子,像他那么坐得住、刻苦的没几个。

单闲的学霸称呼,都是靠挑灯夜读,死记硬背博来的。

那会儿他就听同学们总说高中部有个学神多厉害,上课做别的科目的课堂作业,回家刷竞赛题,课都是听半节,照样次次第一。

单闲就特别羡慕也特别崇拜这样的人。

他知道问游野学习方法没用,他天赋不在这儿。

人家是真的读书的料子,就像音乐家没有办法拯救一个天生五音不全的人。

单闲低下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他那样的人,不该这样的。”

华隐微怔。

她想她也不知道。

她不知道在他们没见过面的情况下,游野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惦记了人家这么久,但她在这一刻忽然也知道了游野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孩子。

如果是她,她也会喜欢的。

她看过单闲的资料,这个孩子过得是真的很苦。

父亲工伤去世却因为是在家里去世的,当时没有及时送医做检查,无法被判工伤赔偿,最后只赔了个出于人道主义的几万块钱。

母亲偏偏又有冠心病,不能治好,只能靠吃药控制。

而且他母亲本来是要二嫁的,结果又遇上了骗子,得亏没损失什么东西。

他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家也都不是有钱的,还欠了债,都是靠他父母还上的。

像这样长大的孩子,尤其是在现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大多数要么自卑要么怨天尤人,因为他肯定从小就见识过太多的恶意。

但单闲的美好很纯粹。

纯粹到华隐都觉得自己好阴暗。

明明知道自己儿子对他是什么样的心思,却不说。

甚至为了不让单闲猜到,连游野到底是经历了什么都不敢告诉他。

华隐仓皇地避开了单闲的脸。

晚上回家的时候,单闲跟切了剩下半边西瓜等他的单若水先提了画的事。

他没说卖出去了,只是说自己兼职的那个画室过几天要办个不公开画展,他也可以展画去卖。

单闲笑着说:“要是有人看中了我的画买了下来,我就把钱都给你。”

单若水相信单闲的画一定能卖出去,但轻轻推了他一下:“钱你自己留着,都要毕业了,你们学校组织的那个什么毕业旅行,你也一起去玩玩,还有你是画画的,要买那些画材啊出去旅游找灵感啊,不肯收我的钱就算了,怎么还老想着往我这塞呢。”

单若水道:“我也不是没钱……你要是画赚钱,就攒着,去买个好点的房子,你都二十了,要是有喜欢的女仔,就要抓紧。”

单闲开了句玩笑:“那我要是不喜欢女仔呢。”

单若水也是个新潮的,她知道同性恋,但她也知道单闲纯粹就是在逗她,所以她又轻拍了他一下:“同男仔拍拖很累的啦。”

单闲莞尔。

次日早上。

单闲起来做早餐的时候,单若水还没起,但今天早上照常上班的何竹起来了。

她打着哈欠,揉着自己凌乱的头发:“今天吃什么啊?”

“炒牛河。”

单闲偏头看她:“姐你帮忙榨一下豆浆。”

“好咧。”何竹拎着豆浆机和泡了水的豆子去楼下了。

这玩意儿声音太大,怕吵醒单若水,单若水在家的时候,他们都是跑楼下便利店,也就是牛叔那儿去榨,顺带附赠牛叔一杯新鲜豆浆。

牛叔也帮了他们不少忙,有时候有什么重的东西,单闲抬不动,牛叔就会喊上自己两个儿子来帮忙。

牛叔的老婆丘姨对他们也很好,单若水不会包粽子,但外面卖的粽子终究没有家里的好吃,端午的时候,丘姨就会送他们一盒粽子,什么馅的都有。

单闲和何竹安静地吃过了早饭后,就把单若水的那份给封好盖上放进冰箱里,一起出门了。

单闲要去图书馆,何竹去上班。

路上同路了一段,何竹又问单闲:“你那个兼职,怎么样了?”

“我跟老板说了我想帮他出来的事。”

单闲道:“老板同意了。”

何竹:“一般来说都会同意。”

不仅同意,甚至大概会把单闲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吧。

她看向单闲,有点好奇:“你是因为觉得钱太多了,做的事太少了有点不安心,还是纯粹同情啊?”

今天天有点阴,没有太阳,要下雨。

单闲望着阴沉的天空,嗅着空气中闷热的水汽,很轻地笑了下:“其实他们家帮过我。”

以单闲家里的条件,是供不起单闲学美术的。

单闲原本也没有想过走这条路。

但他初二那年,“y&y”旗下的慈善基金会推出了一个“青少年梦想计划”,就是可以资助一定数量的初高中生逐梦,可以去学特长。

他们能负责对方一直到大学毕业的学费,不是借,就是捐赠。

单闲从小就喜欢画画,但他知道家里负担不起。

所以在他懂事起,他就装作不喜欢了。

单若水也知道他是懂事,而不是真的不喜欢,可她也什么都做不了,那段时间,他家里的氛围一直有点微妙。

单若水急于想要二婚,也是希望能给他找一个有能力供他追梦的爸爸。

单若水做老好人这么多年,只有这么一件事怀揣了心思,就遭到了报应。

但大概也是因为她做了这么多年好人,这个报名表递到了单闲面前。

“我填了。”

单闲:“那个时候同学们都说是伪善,是假的,其实最后资助的还会是那些有钱人,肯定和他们基金会、集团的人有关。”

单闲却还抱着希望。

“然后……”

他笑起来,轻快地看着何竹:“我现在是羊花大学的美术生了。”

单闲一直想要报答“y&y”,这是他答应这件事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个理由,是华隐从始至终都没有拿这件事胁迫过他。

所以他愿意相信那个在同学们口中风评不太好的游野,也是这么温柔的人。

于是他答应先试一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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