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仇家

对月轩相当于是知府的私人会客室,装饰不见奢华,倒是极为雅致。

一进门,齐逸就注意到,室内的地面竟是木质。

大块木板交错铺陈,面上看着油光发亮,明显是打过蜡,看得出来时常精心保养。

无论地面还是摆放在室内正中央的书架,全都一尘不染,干净得就好像刚刚有人擦拭过。

花架上摆满了花盆,盆底不见半点泥渍,干净得令人咂舌。

里头栽种着各式品种的兰花,君子爱兰,但喜欢兰花的,不一定全都心性高洁,也有可能是伪君子。

虽然陈知府对三圣庙一案,表现得很中正严明,但在国公府时,这位知府大人明显想要偏袒那个草菅人命的狗官郑迎松。

基于这一点,齐逸对这位知府的观感,不是很好。

另外,他也有些奇怪,知府为何敢在明面上与自己的直属上司巡抚唱反调。

为了一个下属,显然不合理。除非郑迎松与陈翰轩蛇鼠一窝、坑壑一气。姓郑的一旦被调查,极有可能会牵扯出这位知府大人的隐秘。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位知府大人必然会因为此事,记恨上他这个一手揭发郑迎松收受贿赂的小人物。

齐逸现在是南城行首,代行令官之权,说到底就是在对方手下当差。不用想也知道,对方一定会对付自己。

穿小鞋、挑刺、打压,有的是办法。玩死他只小小的蝼蚁,对于一位知府来说,不要太容易。

想到这些,齐逸心底当即决定,明日就把南郊廿里坡马匪劫杀案,提交给巡抚梁仲道,为叶思锦一家洗冤。尽快搞定教坊司花魁失踪案后,就辞职闪人。

查案不在话下,混官场就算了,他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根本不是那块料。

心中有所求,势必会被处处掣肘。无欲无求,自然就不用仰人鼻息、看人脸色。

当然,齐逸也不会狂妄到不拿知府当回事,面上该有的尊敬,演一演也不难。

“知府大人!”

齐逸步入对月轩,拱手躬身行了一礼。

陈翰轩自顾自地用竹镊子从一只白瓷罐里夹出几片茶,放进一只精巧的铜壶中,又用小勺将水舀进,然后将壶坐到碳炉上。

做完这一切,这位人近中年的知府大人,方才抬头看向站在茶桌对面、还拱手揖礼的少年。

“坐”

齐逸也不客套,跨步上前,坐到一张由整截木头制成的长凳上。

便见茶海上摆着几件小玩意,还有杯碗抹布等物,整整齐齐、排成两列。

“你既有这等查案之才,何以沦落街头,靠他人施舍度日?”

‘嗯?不应该循序渐进,一点点套话的吗?怎么一上来,就放大招?’......齐逸暗自腹悱,对知府大人直接抛出最核心问题的操作,感到一丝诧异。

“回大人,在下幼年遭人贩拐卖时,撞伤了头颅。虽心智健全,但意识就像被封禁了一般,无法像常人那般表达心中所思所想。”

“此番遇难,被那独眼杀手捂住口鼻,一时窒息晕厥过去。醒来后,便惊喜地发现意识通达、恢复如常了。”

齐逸面色平静地回道,这是他一早就准备好的说词。

神剧有三宝:重生、失忆、死不了。

这个世界有鬼神妖异、有天地灵蕴,启人也笃信神通之事,自己只是撞坏脑子了,不过份吧。被杀手灭口,却误打误撞把坏掉的脑子修好了,也很合理吧。

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齐逸自己信了。

陈翰轩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地笑了出来。

“呵呵~~本府还以为,你会编个更像样一些的理由。”

“大人,在下所说字字皆真,无半句虚言!”

齐逸的表情很诚恳,配上那张人畜无害的清秀面容,很难令人不信服。

陈翰轩沉吟两息后,颔首道:“既能得天地浩然正气,自当有与众不同之处。”

“梁巡抚有心栽培,但碍于你的出身,只能委屈你暂居行首一职。”

说话音,铜壶壶嘴喷出缕缕烟雾,茶香四溢。

陈翰轩用帕子包住铜壶把手,将之提起,往两只小小的茶碗里倒茶。

曾经的小乞儿,摇身一变成了南城行首,虽不是什么正经官职,只是统领南城衙门三名仵作,但差距之大对于寻常人来说也是很不可思议的。

巡抚大人破格委任,伯乐之恩到了陈知府嘴里,却成了委屈。

可是,铺垫这么一手,图什么呢?

莫非是怕他死死抱紧梁巡抚的大腿,到时候给他穿小鞋不方便,所以提前预热,之后好行离间计?

‘嗯,无所谓,反正我又不想当官’

齐逸心底暗道,面上则满是笑意:“知府大人真是泡的一手好茶啊!”

“此茶名龙芽,单用热水冲泡,不足以焖煮出香气。”

陈翰轩放下铜壶,端起自己的茶碗,轻轻吹了吹,颇为自傲道:“此茶出自墨州香郡御茶田,乃,圣人所赐!”

皇帝老儿赏的茶叶,想也知道肯定是好东西。不过,这话里的重点是,他陈翰轩虽为地方官,但在朝中可是有一定地位的。

‘咕噜’

齐逸二话不说,端起茶碗一口干。

陈翰轩看得直皱眉,忍了忍,没忍住,摇头道:“你、你这是牛饮,怎能尝出此茶的妙处。”

齐逸将茶碗往壶旁一放,笑呵呵地看着陈知府。

陈翰轩嘴角微微抽了一下,一手掖住袖子,一手将他的茶碗原封不动地放回原位,还很仔细地将花纹对齐到与先前完全一致的角度。

齐逸:................

这强迫症已经晚期,没救了啊!

知府大人提壶续茶,并轻咳了一声,像是在发出某种警告。

齐逸秒懂,很上道地吹了吹,然后抿了一小口。

“嗯,香,真香!”

‘咕咕’腹中传来一阵鸣叫。

齐逸嘿嘿笑道:“一晚上都没吃东西,实在饿的慌。知府大人,麻烦问一下,您有没有点心糕饼啥的,正好配配茶。”

陈翰轩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嘴角抽了抽,心说这可是御茶龙芽啊!你小子不懂茶道就算了,居然还要配糕点,暴殄天物实在是暴殄天物。

迅速调整好凌乱的情绪后,陈翰轩着下人端了两碟糕点来,并悄悄将白瓷罐换成了一只朴实无华的锡罐。

“两位银燕呈报,是你发现了三圣庙殿内那些童子像有异。”

齐逸点点头,两只手抓着糕饼不停往嘴里塞。

此时此刻,他的模样,与蹲在街边讨饭的叫花子形象,完美契合。

陈翰轩微蹙了一下眉,不知想到了什么,暗自一笑,又从一旁的筐子里取出一碟蜜饯放到齐逸面前。

“说说。”

.................

齐逸有点迷。

这位知府大人到底哪头的?

在国公府明明为了郑迎松,与梁巡抚唱反调,还一度把他编排成与假新娘合谋,想要绑架靳九公子的匪徒。怎么姓郑的狗官被押入察院后,态度就180度大转折了呢?

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看来是问心无愧。不对,这个几乎不可能,哪个官老爷敢说自己一身清白?那就是郑迎松手上没有知府大人的把柄,二人之间并无利益往来,关系也不怎么紧密。

可要是这样的话,先前干嘛要站出来为郑迎松说话?

本以为对方单独约见自己,肯定是想搞点幺蛾子,结果却只是询问他发现十八具幼童尸体的细节。

‘这么沉得住气?’

‘嗯,可能是因为这一连串环环相扣的案件,有巡抚大人盯着,不方便马上对我下手。’

齐逸一边将发现幼童尸体的情况如实说出,一边在心底暗暗分析。

虽说不想当官,但在巡抚大人交待的差事办完之前,他还走不了。

陈翰轩仔细聆听,不时点点头,偶尔作沉思状。

待齐逸汇报完毕,这位深度强迫症、疑似人格分裂的知府大人,用另一把镊子夹起小茶碗置入紫砂水盂清洗。

‘这是要送客了’齐逸赶忙站起身,拱手一礼。

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陈翰轩说道:“南郊十尸案与三圣庙案,这两起大案能以这般神速告破,你,当居首功。本府会如实将案件始末,上呈于刑部与巡抚院署。这对你...会有助益。”

“多谢知府大人!”

陈翰轩用帕子抹了抹手,未再多言,齐逸识趣地退出对月轩。

穿过耳房旁边的侧门时,谋士兰安摇着鹅毛扇,笑吟吟地走来。

这位长相精明、眸子极亮的青年,习惯性地用扇子遮住下半张脸,轻声道:“齐行首,近日外出切不可独行,尤其在南城地界。”

说罢,将手里提着的一袋糕点吃食递给齐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转身返回后院。

齐逸心底微微一紧。

什么意思?

最烦你们这些没事就爱装逼搞神秘气氛的谜语人了,有话直说会遭雷劈吗?

等等。

南城地界?

也就是说,我在南城有仇家。

我一个穿越者能有什么仇家,除了那个郑...

郑家!

一道灵光闪过,齐逸双眼蓦地一虚。

虽然不是历史控,但粗浅的常识他还是知道的。封建时代入仕途径无非三大类,科考获得功名、家族里有当官的亲戚推荐入职,以及卖爵鬻官。

郑迎松能当上南城令官,首先排除第一项。不是他看不起人,就这货的智商,除非科考舞弊,否则绝无可能考中。

若是第三项,说明郑家很有钱。有钱就能养打手,还能雇佣专业杀手干掉他。

但齐逸觉得,答案应该是第二项,郑迎松上边有人。

陈知府对他的态度反差那么大,不是因为人格分裂,也不单纯是忌惮梁巡抚,主要是做足表面功夫。

如果是这样,一切就全都说得通了。

姓郑的为何敢明目张胆地将报案人屈打成招,为何敢私放杀手进牢里将人犯灭口,被传唤至国公府时还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一切的一切,全都因为对方背后有靠山。

而且,还是座很大的靠山,大到足以令知府陈翰轩都不得不对其所作所为睁只眼、闭只眼。

若非朝中大员,便是世家大族,弄死他就跟辗死一只蝼蚁一样容易。

想到这一层,齐逸猛地感到脚底升起一阵凉意。

草,怎么办?

要不,还是跑路吧。

“齐行首,你这是被点穴了吗?”

身后传来唐竟舟的声音。

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石化了的齐逸,扭头看向两位吃饱喝足、抱着肚子走来的高手,恨不得冲上去死死抱住二人的大腿。

他定了定心神,权衡了一下利弊...呸,权衡个屁,色相都是身外物,适当牺牲一下总比小命丢了强。

“两位大人,可否有劳,送我回南城义庄?”

薛寅打了个饱嗝,奇怪道:“案子已然告破,你还去义庄作甚?”

“去安葬我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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