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居,二楼。
五官立体、轮廓凌厉,美得极具攻击性的阮玉蕊,前一秒还红唇微扬,下一秒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亏她还以为这两位贵客想玩什么新鲜花样呢,原来是要问那个倒霉女人的事情,怪不得要安排在浮生居。
“怎么?玉蕊娘子,是有不便之处吗?”
齐逸微微抬起下巴,沉声道:“梅娘可是什么都说了,不过,教坊司里杂事诸多,她也忙不过来,没那许多心思放在月娘子一个人身上。因而,她便让世子爷与我,再问问诸位娘子。”
“玉蕊娘子若不想说,便自行离去。楼下众娘子,还等着来领赏钱呢。”
八仙桌就在一旁,阮玉蕊抬眼便能看到那堆亮闪闪的黄白之物。
“哎呀,奴家只是嘴笨了些,郎君莫怪!”
娇滴滴的美人儿,夸张地扭动着身体,波浪一阵起伏,差点晃瞎齐逸的眼。
齐逸坐到软榻旁的椅子上,语气诚恳道:“过谦了,谁人不知南城教坊司的阮玉蕊,不仅有诗才,还吹的一手好萧。”
年芳二十三的阮玉蕊,乃南城教坊司资历最深的金牌花魁,艳名远播,裙下之臣数不胜数。要打探她的基本资料,一点都不难。
成名多年的美人,被一句话哄得娇笑连连:“郎君谬赞了,奴家只是略通诗词。”
齐逸笑道:“那就说说吧。”
“月妹妹的事情,坊里都传遍了,奴家又怎会不知呢。要说月妹妹也是命苦,怎就摊上了这等祸事。唉,怪只怪,用情太深啊!”
“用情太深?你指的是,那穷书生吴钦?”
“除了他,还能有谁?”阮玉蕊翻了个白眼道:“那穷书生有什么好?要银子没银子,要田产没田产,除了长得还行,会吟几首酸诗以外,能给月妹妹什么?”
‘有没有可能,人家月倚梦要的是情绪价值呢?’齐逸暗自腹悱,面上则露出深有同感的表情。
见长相俊俏的小郎君认同地点头,阮玉蕊便打开了话匣,将书生吴钦是半年前结识的月倚梦,又是如何在打茶围中脱颖而出得到了花魁垂青,等等琐碎之事,说了个遍。
“都说读书人讲究礼义廉耻,可那穷书生竟然撺掇月妹妹与他私奔。却不曾想,连命都没了。”
话到此处,阮玉蕊不胜唏嘘地深深叹了口气。
齐逸始终观察着美人的表情与肢体语言,沉吟两息后,又问:“那你可知,月娘子的相好,还有谁?”
“月妹妹要容貌有容貌,要琴艺有琴艺,性子也是极好的。不像有些娘子,就好与人争抢。”似是察觉到自己说多了,阮玉蕊立马扯着嘴角笑道:“不过吧,她这人有些古怪。”
“哦,说说看,怎么个古怪法。”
“怎么说呢,嗯...”阮玉蕊想了想,继续道:“就是有些自恃清高。月妹妹是去年灯会选上花魁的,自那之后,不少官爷富商慕名而来。但她很挑客,长相稍逊些的不要,言之无物的也不要。”
“大概是两个月前吧,有个京都来的富商,往浮生居跑了不下十趟,金银珠宝一堆一堆的送,都没能一亲芳泽。”
“因而,月妹妹虽才貌出众,相好的常客却是不多的。也就...”阮玉蕊掰着指头算了一下:“也就五、六个吧。内城开酒楼的栾大郎,一个做绸缎生意的叫什么名字,奴家一时想不起来了。”
“还有个的粟特人,个子特别高。哦对了,还有个官家,好像是管督造的。再就是那穷书生了,也不知月妹妹怎么想的,金的银的都不要,就看上那块破瓦片了。”
齐逸点头一笑,抬手摆了个请姿:“有劳玉蕊娘子,自己挑一块便是。”
阮玉蕊双眼一亮,立马花容大悦,喜滋滋地拿起一块金饼。既然是自己随便挑,那肯定选金的,她又不傻。
等这位花魁娘子下楼,便听群芳发出一阵艳羡之声。
“她所说的与梅娘处得来的消息,大致无二,何故给她如此重赏?”炎景初颇为好奇道。
“万事开头难,要想获取有用的线索,必须得下本钱。阮玉蕊是头一个上楼的,观其言行举止,颇爱炫耀,给予重赏,其余娘子会更有积极性。”
炎景初眨了眨眼:“何谓,鸡极性?”
“就是更主动更热情的意思。”
“哦哦”炎景初恍然,尔后笑道:“如此说来,这一块金饼,花的不冤。”
“也不是一无所获,最起码,她说出了一个新人物。”
说罢,齐逸拍了拍手,楼下的龟奴闻声,立马请下一位佳丽上楼。
“香雪兰,见过世子爷,见过小郎君。”
这次来了个端庄温婉挂的,说话不紧不慢,声音也不矫柔造作。一如其名,气质宜人。
“妾与倚梦往来不多,她的事,妾所知甚少。”
“无妨,随便聊聊而已。”齐逸亲自斟了一杯茶,递给这个面如满月、眉若远山的温柔美人。
“听玉蕊娘子说,月倚梦疑似与书生吴钦私奔,那书生可是长相不错?”
香雪兰恭恭敬敬地接过茶盏,一双秋水翦眸微微闪动了一下,似是在回忆着什么。
“妾倒是见过吴公子两次,一次是六月上旬折挂枝,吴公子坐在演台右侧。妾与倚梦正好一前一后,倚梦上台时,吴公子在底下为她喝彩暖场。”
齐逸双眼一亮,心说这位姐姐若不是对那吴钦有意,就是天生记性特别好。此时已是七月尾,一个多月过去,竟还记得对方坐在哪里的细节。
“姐姐好记性!”
听到赞许,香雪兰莞尔一笑:“妾自幼爱读书,父亲在世时,常说妾是个书呆女。”
“腹有诗书气自华,难怪姐姐气质如此脱俗。”齐逸笑道:“不知姐姐,可识得月倚梦的一位恩客,是个官家。”
思索片刻,香雪兰反问道:“郎君说的可是河渠署督造,许仕文许公子?”
见齐逸颔首,如兰花般幽静的花魁娘子,缓缓道:“半个多月前,雪兰居打茶围,许督造来过一趟。妾见他生得相貌堂堂,言谈之间颇有君子风范,不过,妾知他与倚梦相交匪浅,便未曾留他。只见过一次,再多,便无从得知了。”
齐逸颔首,正欲抬手,却见香雪兰起身盈盈一礼。
“金银之物,世人皆爱。但妾,有个不请之请。”
世子爷与齐逸对视一眼后,大手一挥:“但说便是。”
“妾,爱读书,斗胆向世子求一本古藉。”
“什么书?”
“吕山客的《西行杂记》。”
世子爷笑了:“你怎知本世子有这本书?”
“听闻王府藏书千万卷,妾也只是试试运气。”
“你的运气不错,本世子前不久刚翻过这本古藉,等办完案子差人送到雪兰居。”
“拜谢世子!妾手抄一份,便物归原主。”
温温和和的香雪兰,语气难得地激动起来,还真不是一般爱书。
虽只要书,但齐逸还是让香雪兰随意挑。最终,她只拿了一块银锭。
“这教坊司里,真是什么样的女子都有啊!”炎景初点评道:“有好金银如命,也有这般出尘飘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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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间帖花锚的贺贞儿,长相清冷,头戴金色步摇冠,一身云袖宽袍也难掩其娇好身段。
“月倚梦,我与她,不熟。”
“与她相好的恩客?嗯,也不熟。”
“吴钦?见过,不熟。”
“栾大郎,来过我的闲庭,未曾留意。”
“许督造,也来闲庭打过茶围,也未曾留意。”
“那个粟特人,听说他能弄到夜光珠,我喜欢。可惜,粟特人留胡子,扎人的很,我不喜欢。”
这位姐姐,性情比长相还清冷,有种‘活着不错、死了也行’的特独气质。
齐逸思索两息,问道:“栾大郎和许督造去闲庭的时间,分别是什么时候?”
贺贞儿不假思索道:“栾大郎来了很多次,有钱,也能吟个诗作个对,但我对这些都没兴趣。那个许督造...大概是半个月前来过一次。”
齐逸给了一块银锭,送走这位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会原地出家的花魁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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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凌波一身劲装打扮极为利落,画风与诸位娘子截然不同,不像教坊司里的花魁,倒更像是游走江湖的女剑客。
走了一位性子清冷的,立马就来了个脾气火爆的。
“月儿为人不错,坊里众多娘子中,凌波与她算是有真交情的。”
“别的姐妹?世子爷,您对这风月场中人,怎会不了解?”
曲凌波架着二郎腿,右手手肘抵在椅子扶手上,磊落地说道:“能进这教坊司的若非犯官女眷,便是妈妈从别的青楼买来的。书香门第有之、高门大户有之,贩夫走卒之辈亦有之。”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真,勾心斗角、钻营计算亦是真。唯有这情字,是最假的。”
“凌波也不是不懂那些,只是,懒得与演罢了。月儿懂我,知我口直心快,常劝我莫要逞口舌之争。”
“与她相好的恩客?有,不多,也就那三四五六个。”
“有个开酒楼的,有个卖布的,还有个年纪很轻的书生。自她无端枉死之后,坊里人都说是那书生拐她私奔。还说那书生要钱不要人,将她杀了。哼,反正我是不信的。”
“为何?月儿生得七窍玲珑心,凡事又看得淡,不像我心头一热便想与人打一架。连我这种脑子不是很好的人,都不会干出私奔的蠢事,何况是她。”
“倒不是钱的问题。真要私奔,自会带足钱财,断不会让自己过苦日子。主要还是身份的问题,无法解决。”
“月儿与凌波一样,都是犯官之女,充入教坊司便入了贱藉,即便赎身也脱不了藉。更何况是私奔,一没牙牌二没路引,就算出得了白帝城,又能去哪里?”
关于教坊司的一干情况,齐逸都做了细致的了解,只是没想到这位花魁娘子竟会说的如此详细,怕不是曾认真盘算过怎么跑路吧!
“许督造?之前确实与月儿情意绵绵,但前不久这人便来了我凌波阁打茶围。听说还去过别的娘子那里,此等朝三暮四之人,凌波看不起。”
“什么时候来的?让我想想...大约半个多月前吧,嗯,应该是。”
这位心直口快的姐姐,用不着引导就竹筒倒豆子,说了个清楚。
齐逸示意她可以自己随意挑选,曲凌波想了想,拿了块银锭。而后,转身对二人行了个拱手礼。
“月儿一事,没那么简单,世子爷若真有心想查,还请尽力。”
“凌波出身江东曲氏,曲家惊鸿剑舞曾名动京都,先帝曾亲笔赐字[剑舞一绝]。若能还月儿一个公道,凌波愿为世子爷献上惊鸿剑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