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罪可免,但从来没有哪条律例言明,持银牌者不可被审问。
炎景初双眼一亮,差点当场拍手叫好,这个角度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
“凶犯秦合礼,已当堂承认溺毙南城教坊司花魁月倚梦,残杀丫鬟绿芜。”
齐逸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道:“仁宗钦赐免罪银牌,乃念你秦家先祖曾为大启国土抛头颅、洒热血,并非给你这暴虐之徒,大开滥杀无辜之门。”
“若手持此牌,杀人皆无罪,试问,这大启的天下还是圣人的天下吗?大启的子民,又何以安身?”
“今日杀花魁婢女,明日杀贩夫走卒,只要不是王公贵族,瞧不顺眼杀了便是。大启法度严明,但在你秦合礼眼中就是个笑话,什么王法律例,都比不上你手中那块牌子。”
堂下众捕快、衙役,听得浑身热血沸腾,一个个都不自觉地将刀按在刀柄与棍棒上。
感受到一道道如虎狼般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秦合礼心底竟隐隐生出一丝莫名的怯意。
他是七品铜皮境没错,但好汉架不住人来堆。更何况,在场有三名八品,光这就够他喝一壶的。
当然,有老管事在,真要打起来,这些杂鱼全都不够看。
秦合礼一脸横肉止不住地抽动起来,仅剩的左眼迸发出浓重的杀意。
灰发老者敛起眼中精光,对秦合礼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尔后又瞟了一眼堂上挂着的扁额,以及坐在左侧的贤王世子。
秦合礼陡然警觉过来,那位好管闲事的世子在场,且此处再怎么说也是衙门,是公堂。
是了!
那小子就是在故意刺激他,逼他当堂出手,这样就有理由将他强留在此。
秦合礼之所以在收到风声后匆匆赶来,一方面是想捞一捞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胡全,这家伙办事向来很得力,能留条活命回去总归是好事。另一方面,自然是仗着免罪银牌,有恃无恐。
同样,在老管事看来,白帝城东南西北四城衙门的令官,不过是些小角色,连给家主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另外,他对四城令官都有些了解,不是庸碌无能,便是贪渎敛财。只需请出免罪银牌,对方肯定会放了老六。回头再送些银子过来打点一番,这事儿就算平了。
然而,二人怎么也没想到,今日竟在这南城衙门撞上一块又臭又硬的绊脚石。
原本想好来去自如,结果却莫名其妙演变成‘先出了这衙门大门再从长计议’的局面。
“这位大人,无需多言。我家主人既无罪,还有什么好审的?”
齐逸瞥了眼堂外漆黑的夜色,心底有些焦急,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威严,肃然道:“免罪,不代表无罪。”
“免,是免除刑事法律条例中对应的罪名。老头,你不识字没关系,可以问问你们请来的讼师,看看本官说的对不对。”
灰发老者突然被嘲讽,嘴角微微抽搐一下,面色越发阴沉起来:“什么行事条理的,咬文嚼字,老夫可比不过读书人。大人要找人斗嘴,待邢讼师伤愈了斗个痛快便是,老夫就不奉陪了!”
说罢,老头转身,冲秦合礼使了个眼色。
二人刚走出两步,万山虎、元成、朱安泰、苗英等捕快,登时冲到门口堵住。
“哼,就凭你们几个,还想强留我家主人?!”
老头话音刚落,便见一道身影自甬道疾步奔来。
万山虎等人一见是严崇康,立马让出一个身位。
严崇康快步来到堂上,面色难看地摇了摇头:“许仕文家中空无一人,找了左邻右舍问话得知,他族里来人,已于前日将他安葬。”
“许仕文家中本有一位老母,还有仆妇、厨子二人,皆不知所踪。据邻居说,自许督造坠马身亡后,就没见过老夫人了。”
炎景初面色一凌,轻声道:“你猜的没错,许督造之死果然有问题!”
齐逸点点头,眉头拧得更深了。
“尔等好大狗胆,竟敢阻拦仁宗钦赐的免罪银牌?速速给老夫让开!”灰发老者喝斥一声。
众捕快手握刀柄,衙役们也壮着胆子围上前来。
万山虎虎目圆睁,狠厉道:“什么银牌金牌,我不识字,认不得。你算什么东西,我等在衙门当差,只听大人的令。大人不说让,我等便半步不让。”
“半步不让!”朱安泰响应一声,一众捕快、衙役也跟着吼道:“不让!”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老头褶皱丛生的老脸,满是愠怒,抬起右臂,翻掌拍出。
万山虎跨步上前,硬接一掌。
掌风炸出‘嘭’的一声巨响,万山虎壮硕的身躯,竟如被疾风轰出的树叶,猛地向后飞出。
眼见就要狠狠砸在甬道,半空中一道黑影掠来。
一只手轻摁在万山虎背后,另一只手挥出一拳,拳罡与掌风相击,竟将摆在甬道旁的一只水缸,生生震碎。
万山虎大气不敢出,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硬接那一掌的瞬间,他便发现,那看似平平无奇的老头,竟然是个五品高手!
万山虎在甬道中滑出两、三米方才停住,他心有余悸地转过头,便见那个长相周正的青年护卫,冲他露齿一笑。
“这老头有两...”
万山虎:..............
这位世子护卫,好强!
但是,听他说话,还是好想砍他。
“冬白”
世子在堂内唤了一声,冬白脚下一点,如一枚利箭自众捕快衙役头上蹿飞而过。
见到这一幕,精神紧绷的齐逸不免在心底感叹‘这个世界果然不归牛顿管啊’。
他怎么也料不到,那老头深藏不露,竟然一掌就把万山虎给拍飞了。
虎哥好歹也是八品,而且,走的还是横练一路,双开门的身板防御极高。这要换成自己的话,恐怕分分钟被拍碎了。
齐逸不无担忧地看了万山虎一眼,见对方轻点一下头,这才松了口气。
若非冬白及时出手,虎哥必受伤,在场所有捕快并肩子上也是白给。
冬白从内袋中取出一根铜管,拔开塞子,倒出用火漆封住的一卷纸。
“梁巡抚钧旨——凶犯秦合广残杀二人,虽有御赐银牌可免死罪,但南城代令官有权将其扣留两日,以查明案情、述清事实。两日后,本院亲审!”
齐逸高声念罢,老头与秦合广对视一眼,二人的面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秦合广想起齐逸先前查看银牌真伪,立马以牙还牙道:“区区一张纸,凭什么信你?”
齐逸将纸张翻转过来:“你可上前仔细查看。”
秦合广正要上前,却被老头拦住。老头摇了摇头,快速瞟了炎景初一眼。秦合广立马回过神来,贤王世子在场,那小子就是胆大包天也不敢假造巡抚手令。
故意引他上前查看,必然是想趁机将他拿下。
齐逸毕恭毕敬地将巡抚手令端放于案上,语气温和道:“秦堂主,本官只不过是请你在此暂留,好问清案情来龙去脉,以及你杀害月倚梦与绿芜的详细经过。案件要结、供文要写,本官总不好胡乱编造。”
“巡抚大人新上任,自会有一番作为。本官不比秦堂主,有秦家这座大靠山,又有免罪银牌护身,可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找麻烦。”
众捕快衙役都懵了,一个个浑身紧绷得就像拉满的弓,蓄势待发。结果先前还大义凛然的小齐大人,接了巡抚手令后态度没有更强硬,反而和缓下来。
灰发老者与秦合广也被他这180度大拐弯,拐的跟不上节奏,二人再次对视一眼,老奸巨滑的老头先行反应过来。
秦家作为白帝城本地势力最强盛的五大家族之一,对这位新上任的巡抚大人,自然是调查过的。
那梁仲道在朝中有没有投靠哪个党派先不说,其为人倒是出了名的清正严明。此番被任命为偃州巡抚,初到白帝城就四处巡视,前几日还舟车劳顿地亲自前往丹阳山,视察大启朝最大的三座银矿之一。
事必躬亲的卖力劲儿,显然是想要整饬偃州官场积重多年的弊病。
堂上那小子是个聪明人,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既是聪明人,自然清楚与秦家作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又碍于梁仲道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正旺,怕行差踏错毁了前程,只好故作严明迎合梁巡抚的喜好,装装样子罢了。
此时,巡抚的手令也请过来了,没说要治罪,只是暂留两日,将案情理清便可放回去。两日后,梁巡抚会亲自审理。
说白了,这便是给秦家留下从中斡旋的时间。
强龙不压地头蛇,梁巡抚要的是秦家的态度,只要他们这条地头蛇,肯向对方低个头,双方就算结下善缘了。
反之,姓梁的必定会拿他们秦家开刀,来为自己立威。
至于眼前这个嘴上没毛的小小行首,自然是想借此机会,要点儿好处。
当官的,要么图名,要么图利,贪心一点名利都要。谁敢说,自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想明白这些,老者先开口道:“我家主人可住不惯这衙门。”
齐逸笑了:“老人家放心,本官早就将后院腾出,秦堂主委屈三日,只要上头那位点头,本官亲自将秦堂主完完整整送回秦府。”
秦合广没有老管事那般老谋深算,一时间想不到许多。心中虽有疑惑,但基于对老管事的信任,便也没说什么。只是摆出傲慢的姿态,冷哼一声道:“用不着你送。”
齐逸点点头,做作地干咳两声,看向灰发老者:“老人家是留在衙门里陪着,还是...”
老头当即心领神会,这是在暗示自己该打点一下了。
“老夫这便回府与大夫人呈报此事,明日一早,再登贵衙大门。”
“那本官就在此恭候!”齐逸满脸喜色地拱手一礼,尔后冲苗英递了个眼色。
苗英收刀入鞘,虽心有不满,但面上还是换了副客气的表情,将灰发老者送出衙门,返回时经过秦合广身边。
秦合广想起这家伙先前说的那些话,趁机朝苗英啐了口老痰。
“你!”
“如何?”秦合广嚣张地抬起下巴,一脸不屑道:“你家大人,都得对我客客气气的,你...”
话没说完,魁梧汉子突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苗英愕然看向鬼魅般出现秦合广身后的冬白,脑子彻底转不过来,直接宕机了。
炎景初一脸无语道:“冬白,你干脆转投他门下好了。”
冬白:“啊真...”
‘的吗’两个字没说来,齐逸便急切地挥挥手:“快锁起来,麻绳不够,七品铜皮镜随便就扯断了。有铁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