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皖城如何了?”书房中只有赵易执和钱宁二人,钱宁询问道。
“周子儒催粮了。”赵易执神情淡然地说道。
钱宁讶然:“已经拨了半年的粮草,怎么会这么快就催粮了?”
赵易执叹了口气:“葛辞风探得周子儒屯粮所在,率五万大军前来劫粮。幸好周子儒一早将粮草分屯两处,两处同时取用,更兼派轻骑绕道背后,假意断他退路,这才吓退了葛辞风。不然…周子儒怕是都回不来了,只是一处粮草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周子儒信中写得较为简练,但是赵易执了解周子儒,他向来不轻易示弱,这次急报京城,应该是吃了不小的亏。虽是天纵奇才,终究还是年轻了些。
钱宁没有说话,朝中财政早就已经捉襟见肘了,派兵三十万意图速战速决也是周子儒的主张,谁知如今不仅没有速战速决,还被葛辞风劫粮了……钱宁不是赵易执,对于周子儒多少有些不满。
钱宁见赵易执愁眉紧锁,于心不忍,说道:“陛下,南淮和东鲁已收归朝廷,不如…”
“朕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刚刚收复,已许诺了免除赋税,再去…恐失民心。”daqu.org 西瓜小说网
易小刀从南淮东鲁而归,虽话语简练,但赵易执仍可从他寥寥的话语中听出一路的艰辛凶险和百姓的困苦。南淮还好,尤其是东鲁,土匪横行,东倭扰边,藩军作乱,老百姓能有好日子才怪了。
“东鲁或许的确是再搜不出什么来了…南淮倒是可以一试。之前南淮和楚湘一战,虽是老南淮王父子双双而亡,但并未伤及南淮民力根基。这次不以朝廷之名,而托于李家在南淮的声望,或许…还可筹备一些钱粮。”钱宁提议道。
朝中文臣武将虽多,可惜不是年事已高,便是尸位素餐,随风摇摆,并没几个可以真心商讨之人。钱宁本是专司武事,如今也探讨起了文政。或许是和他父亲有关,说出话来倒也有条有理。
“也罢,朕明日便派人去南淮!”赵易执打定了主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第二天上朝,赵易执将皖城之事在朝堂上说了一番,堂下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恢复了那种眼观鼻,鼻观口的老样子。
赵易执环视了一圈,心中苦笑:之前虽然看不上黄柏,倒还有一人可供调侃驱使,也还算听话。如今…再想找到一个‘黄柏’,怕是难了…
赵易执尚在思绪,一人从群臣之中出列道:“微臣愿往!”
赵易执闻言欣喜,只是那人站的位置太过靠后,赵易执看不真切,问道:“自荐者何人何职?上前说话!”
那人不紧不慢地迈着方步,走上前说道:“微臣司天监司使荣澜,愿为陛下分忧,出使南淮,定为陛下征得钱粮!”
赵易执上下打量,只见这荣澜生得相貌堂堂,剑眉星目,虽是司天监的文职,眉宇间却颇有一股英气,相貌上已令人有了几分欣赏。
司天监的司监常密是个老头子,下面分为四司仪四司使八大官职,平日里只管问天占星,祭祀礼仪。朝廷大事向来与司天监无关,他们这部上朝只是走个过场罢了,没想到自己这个小司使竟敢出言要出使南淮,急得颤颤巍巍地也跟了出来。
“老臣管教不严…还…还请陛下恕罪。出使南淮是朝廷大事,荣澜年纪尚小,资历不足,才能浅薄,不堪大用!”常密急忙说道。
赵易执见常密这副颤颤巍巍地模样,轻轻摆了摆手,连忙有小太监赶过去,搀扶起来。
“老司监莫急,待朕问之。荣爱卿,你既要出使,当以何言?”赵易执安抚住了常密,问起了荣澜。
“微臣隶属司天监,当以天道说之!”荣澜挺直身板,神采飞扬。
赵易执闻言,轻笑着微微摆手,他和钱宁商议本欲以南淮楚湘之战,利害去说李定星。若是说什么虚无缥缈的天道,这钱粮怕是要不来了。
“六百年皆是八王镇藩,拱卫朝廷,此局六百年未有之变!而今陛下为君不出三载,便收归南淮东鲁,非天道而人不能信!蝇头小利和天下变局,轻重人自有辩,本不需多言!微臣虽年纪尚浅,却也可示朝廷生机焕发。陛下,臣以为,此番征粮,非向忠意公而征,乃向天下万民而征!”荣澜面不改色,在朝廷上大声说道。
“我…我打死你…胡说些什么!”常密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只听到身后荣澜大声说话,却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以为是在驳斥朝堂,气得转身就要打。
“老司监且慢!”赵易执出言喝道。
常密这句倒是听清了,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老老实实地回转过来,垂首听旨。
“荣澜毛遂自荐,勇气可嘉,胆识过人,朕就任命你出使南淮,为朝廷筹措粮草,再战楚湘!回朝之后,事成,封你朝议大夫,官四品。事不成,家产充公,可敢接旨?”赵易执站起身问道。
“微臣领旨!”荣澜面露欣喜,当即跪地便拜。
赵易执撩起龙袍,顺着台阶走了下来,吓得两边文武官员纷纷拜倒于地。赵易执并不顾,走到荣澜面前,扶起荣澜,望着这年轻的面庞,问道:“爱卿年几何?”
“微臣年方二十一。”荣澜不卑不亢地回道。
“好!”赵易执一声大喝:“年方二十一,比朕尚且长一岁,如何叫年纪尚小?还是诸位爱卿一直觉得朕也年纪尚小吗?老司监看了一辈子天相,可这看人却走了眼啊,赏司天监,御宴一席,金衣十件!”
赵易执原本想喊出赏银万两,毕竟这个喊起来带劲,可是想了想日渐空虚的国库,还是忍住了…
散朝后,荣澜垂首站在一边,等着常密走过来,搀扶着常密离开大殿。
老司监常密望着自己身边这个平日里老实听话的小司使,感叹道:“小时候啊…我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这双眼睛…那天上的星星儿,看得真真儿的。唉…现在不行了,老了,眼也花了。你真有本事,就去南淮去要!要不到也没事儿,啊,陛下要罚啊,我还有一些家产,陪着罚就是了!”
荣澜鼻子一酸,眼睛渐渐有些模糊了。六百年不说风调雨顺,也算得上是国泰民安,司天监早就没有了当初的风光,在朝中可以说是可有可无。如今战事再起,陛下却是一位明君,从不问凶卜吉。荣澜并非自己想要强出头,只是为司天监的一众同僚鸣不平罢了。
“司监大人,我…”
“我明白…明白…我人老了眼花了,可脑子还不糊涂。当年先皇得知那一事,日日夜夜守在我们司天监,那是何等风光啊?就连王总管见到我也是客客气气的!现在不行了…算了,陛下是英主,会识人。我早上就算过了,就是你不出来,陛下也会找到我们司天监的头上…”常密咂摸着嘴巴说道。
荣澜闻言大惊,望着常密有些难以置信。
“怎么?不相信啊?哈哈哈哈,不过你去也好,也好。两不得罪,两不得罪哦…人老了啊,不中用了…”常密挣开了荣澜的手,没有向宫外走去,反而走向了御书房的方向。
赵易执散朝后必定会去御书房,朝中人人皆知。
王振良老远就见到了常密躬着身子走过来,挥手一招,两个小太监连忙小跑着上前搀扶。
“老司监,怎么有空来了?”王振良笑着躬身行礼道。
“啊,王总管啊?我就猜到是您,这些年您这站的位置…那就没挪过,您瞅瞅,这都两印儿,嘿嘿嘿…”常密见到老朋友,笑着说道。
“是,咱第一天站这儿,就没想过挪开。”王振良嘿嘿笑道。
常密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迈上了台阶:“司天监出人才咯,人老了,都看不见了…来跟陛下请个旨,哎呀,该走了。”
王振良望着这位老朋友,不禁有些感慨,先皇不拘一格,提拔年轻人为官者甚多。昔日朝中诸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人人不是想着建功立业,就是青史留名。可惜岁月蹉跎,那些雄心壮志不知道埋在哪一年的尘埃里了…
王振良转身通报后,常密进了御书房。赵易执见常密前来,起身迎接:“老司监此来,可是劝朕的?要是这样,老司监就别劝了。哈哈哈,朕看那荣澜倒有一股子胆气,就是征不来钱粮,朕也不会罚他的,放心便是了。”
“陛下,老臣老眼昏花,前来请辞…要告老还乡了…”常密摇头说道。
赵易执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歉疚的说道:“老司监可是在意大殿上的话?当时朕一时情绪激动,的确话说重了,还请老司监别往心里去。”
常密连连摆手,拉着赵易执说道:“陛下,您有先皇仁厚之风啊,甚至比先皇还要仁厚,因为您才二十来岁啊!可是如今削藩大事,一统江山,中兴之难不亚于开国,只靠仁厚是不行的…啊,老臣多嘴了。老臣的确年岁大了,从太和殿到这御书房,老臣走了这么半天…”
“那老司监也不必告老还乡啊,不如像钱太保一样,在家休养,朕为你留职留俸就是了。如有不懂之事,还要聆听教诲。”赵易执认真地说道。
“真的老了…”常密这句话说出,仿佛用尽了力气,眉眼里是无尽的老态。
赵易执沉默片刻,不再坚持:“那好吧…老司监,保重身体啊!”
“老臣跪别陛下!!!”常密弯腰跪下,赵易执伸手搀扶,可常密执意要跪,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赵易执拿起自己书案上的朱笔,递给了常密:“朕身无长物,唯此笔日夜相伴,聊赠老司监。”
“谢陛下赐!”常密说着接过了朱笔,离开了御书房。
王振良站在门外,看到常密出来,问道:“我去家中取坛好酒,我们去陈太傅那喝一杯?”
常密那满是皱纹的老脸笑了起来:“嘿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