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殿支摘窗外,蝉像被榨干了最后一丝气力,伴随“吱”的一声干响后,挟着枝头微黄卷起的叶子啪嗒掉落。
两个宫婢各自捧着一盆冰从廊下走来,说话声断断续续传到殿内人的耳中。
“漪澜殿那边好大的动静,据说连褚太医都惊动了,可见陛下对萧妃的胎有多重视。”
“自然,若是个男婴,那便是陛下的皇长子。如今萧妃独宠后宫,萧家也是前朝新贵,这孩子出生便是有福气的。”宫婢压低了嗓音,语气里带着羡慕感叹,“一个毁容的萧家庶女,竟能成为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娘娘,连带着萧家鸡犬升天,啧啧,真是厉害。”
两人缓了脚步,不约而同把脸凑到冰盆里消热,虽已逼近傍晚,仍热的厉害,又干又燥,人都要喘不过气了。
她们大口吸着冷雾,继续往前走。
“萧妃是苦尽甘来,想当年陛下在南楚为质,是萧妃娘娘偷偷跟去扮作婢女陪伴在侧,听说她的脸便是在那时被毁的。寻常女子哪里能有萧妃隐忍吃苦,人家今日得宠,不是没有原因的。”
阴阳怪气的话,说完两人便都轻轻笑起来,只声音微弱,需得屏息凝神才听得真切。xuqi.org 海豹小说网
“反观咱们披香殿这位娘娘,当初沈家何等风光,如今却是这般下场。”宫婢压低了嗓音,问道:“若萧妃产子,陛下会不会废了咱们娘娘,改立萧妃为后?”
“快些闭嘴!不要命了敢议论皇后娘娘!”
脚步倏然止住,两人面面相觑,环顾四周发现并无旁人后才松了口气。
年长些的宫婢凑到她耳畔,警告一般:“娘娘与陛下毕竟是结发夫妻,就算沈家没落,娘娘残废,陛下也顾念沈家人多年来的辅佐,不会轻易废后。咱们仔细着伺候,也小心脖子上这颗脑袋。还记得上回说错话的东秀吗,她是怎么死的,可记得清楚?!”
年轻点的宫婢打了个寒噤。
东秀原是伺候皇后娘娘的,但去洗垫帕时抱怨了几句,嫌弃娘娘遗留的污渍不好清洗,当天夜里东秀便被拖到外院。
陛下叫他们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着,看东秀被摁住双臂踩在地上,棍子雨点般落在她后脊臀部,肉都打烂了。
血水淌了一地,场面触目惊心。
自此在披香殿当差的宫人,俱是谨小慎微,再不敢随意说话。
见她噤声,年长那位叹了口气,声音微不可查:“皇后娘娘是个可怜人,原多么矜贵骄傲的闺秀,却活生生摔成这副模样。”
身不由己,生不如死,昼夜躺在床上由着别人为她翻动身体,擦拭污垢,看陛下宠爱别的妃子,又时不时到披香殿来嘘寒问暖。
宫人都说陛下仁义,可她们近身伺候,镇日看皇后娘娘麻木空虚的眼神,便知这日子她早已厌倦。
藕香色帷帐挂在铜钩上,冰鉴中的冷气渐少,屋子里便愈发燥热。
沈萩身下已经湿透,黏腻地贴着皮肤,她蜷了蜷手指,抹掉鼻尖的几颗汗珠,弯唇,露出抹自嘲的笑。
连宫人都在可怜她,可见自己过得着实苟延残喘。
嫁给霍行前,她是沈家二姑娘,京中闺秀们既羡慕她生的雪肤花貌,又感慨沈家长辈慈善,兄弟姐妹和睦,道她会投胎,入了福窝。
当年霍行初从南楚归国,孤立无援,而大皇子又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尽管萧文茵无名无分跟了他十年,但对霍行来说,权力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让萧文茵暂时忍耐,蛰伏等待。
与此同时霍行制造了跟沈萩的各种偶遇,最终沈家人被其打动,沈萩嫁入东宫,握有兵权的沈家成为霍行靠山,他凭着自己得聪颖和沈家支持一步步站在高位。
然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霍行登基不过一年,戍边的父亲忽然没有音讯,兄长前去接应寻找,急坏的沈萩跑去建章宫,原想询问霍行父兄下落,却看到搂在一起的霍行和萧文茵。
两人没说几句便争吵起来,沈萩一怒之下自请下堂,要求霍行废黜自己的皇后之位。霍行不肯,拉扯下沈萩从建章宫摔落,自此成了废人一个。
沈萩羞愤恼怒,憎恶他的欺骗,甚至一度想离开。
但她不只是沈萩,更是沈家二姑娘,为了沈家能善终,她必须咬牙忍受他的无耻。
霍行抱着她,任凭她如何反抗也不肯松手。
他说:“阿沈,朕必须留下萧妃,因为她陪朕度过了在南楚最煎熬的十年。她有情,朕不能无义,何况她的脸是为朕而毁。
你自小到大锦衣玉食,她身为萧家庶女却是备受忽视,她很可怜,什么都不会同你争。”
沈萩心冷:“若早知你们郎情妾意,我必不会答应你的求娶。”
霍行沉下脸色:“你是皇后,要有容人之量。”
可怜她和沈家一腔热血喂了狗!到头来被算计的渣都不剩。
回忆从骤然袭来的冰冷中剥离。
沈萩眨了眨眼珠,看到宫婢将冰从盆中倒入冰鉴,又从冰鉴内取出镇好的酸梅汤,倒了一碗放在床头矮几上。
沈萩咳了声,有气无力。
宫婢忙完回头,见她视线僵直,便顺着看过去。
隔着紫檀雕花落地大屏,能看到对面高几上摆着的白玉花樽,里面插了几支新开的墨玉牡丹。
宫婢笑:“陛下知道娘娘喜爱牡丹,便叫花房精心培育,这样热的天儿,竟能看到极品墨玉,真是托了娘娘的福,奴婢开眼了。”
沈萩冷冷合上眼皮,什么都没说。
宫婢似习惯了,又去清扫地上的碎瓷片,边扫边打量是哪个物件碎了,找了一圈,终于发现雕花隔断上少了个薄瓷花瓶,那么高的地儿,便是陛下摔的了。
每回陛下过来,殿内总会弄出动静。娘娘出事的前两年,两人轮番摔东西,但这三年,大抵都是陛下一人动手了。
娘娘就像一潭没有波澜的死水,不管旁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只一个麻木的表情。
傍晚,宫婢从库房抱了新的花瓶回来,代替了被摔碎的那个。
沈萩晚膳照旧只用了几口,不肯再吃,宫婢们不敢劝她,低头恭敬地收拾了小案,又利索搬走,正打扫着,外头有人唤“娘娘”。
接着珠帘窸窣响了阵,萧文茵抚着孕肚缓缓走进门来。
“都出去吧,我有话同皇后娘娘讲。”
萧文茵温柔开口,笑盈盈地扫了眼众人。
然披香殿的宫婢皆低着头,没人听从她的话离开内殿。
见状,萧文茵并不恼怒,反而走到床前,身边婢女给她搬来圈椅,又铺上绣着缠枝牡丹纹的软垫,她这才扶着婢女的手坐下。
抬头,冲着面无表情的沈萩轻声开口:“皇后娘娘,我兄长的属下去了趟潞州……”
沈萩目光一凛,萧文茵依旧笑意淡然。
“都出去吧。”
听到沈萩发话,宫婢们纷纷垂首离开,将半掩的屋门顺势合上。
“你想做什么?”
沈萩的语气格外冷淡,昏暗无光的眸中泄出几分轻薄,她倚在软枕上,双手掐着身侧被子才勉力不让自己倾斜歪倒。
萧妃弯了弯唇:“我只是来告诉娘娘沈四姑娘的消息。”
萧文茵是个极其聪明隐忍的女人,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和劣势,所以才能在毁容之后依旧受霍行喜爱。即便得宠,她也从未迷失跋扈,或许对男人来说,这样的女子更加省心,也更容易把控。
今夜萧文茵突然前来,想必是有大事发生,她提到潞州,沈萩的心倏地被吊了起来。
“娘娘节哀,沈四姑娘她,殁了。”
沈萩揪着被子的手猛一哆嗦,整个人斜斜倒了下去,像一具枯槁的尸体。她瞪着眼睛,只觉一团棉花闷在胸口,堵得自己几近窒息。
她大口喘气,挣扎着去扯身下的被子,试图重新坐起来,但,毫无办法,脊骨从胸部以下全部摔断,仅凭双臂的力量根本支撑不住,她倒在那儿,恶狠狠地看向萧文茵。
“赵家人,他们是怎么说的?”
妹妹嫁去潞州前,特意到宫中来看沈萩,说她是自愿嫁给赵赫做填房。
沈萩怎么可能相信,赵赫荒淫,前后死了三个妻子,单纯善良的妹妹如何会选这样一个男人去托付终身。
但当时父兄身处险境,只有霍行肯伸手,他们才能得救。
沈萩明白,妹妹嫁给赵赫,定是霍行的手段。他惯会拿捏人,想要拉拢赵赫,便先予以甜头,之后再徐缓图之。
沈萩咬破了舌尖,满嘴是血,她恨死自己,为何当时没有劝住妹妹。
“据说是四姑娘吃醉了酒,不小心掉进池子里淹死的,等到翌日被人发现,尸体都泡肿了。”
萧文茵说的面不改色,仿佛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眉眼间还是那副温情柔弱的模样。
她不喜欢沈萩,从楚国回晋国时看到沈萩的第一眼,便生出嫉妒和厌恶。
沈萩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父亲又手握兵权,她什么都有,而自己却什么都没有。
萧文茵看着沈萩一惯冰冷疏离的脸,一点点染上愤怒,悲痛,直至变得扭曲狰狞,心里生出几分舒服的喟叹。
“对了,还有一件事。”
萧文茵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右手指尖轻触唇角,倾身上前几乎与沈萩面对面看着。
“边境传来消息,说沈家父子大义,已经在对敌战争中殉国了。”
这一瞬,沈萩的心被撕开,扯出巨大的伤口。
她却不觉得痛。
她掐着大腿,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呆滞的眼睛盯着帐顶,忽然大笑起来,泪从眼角处涌出,无声无息。
萧文茵站起身,对于沈萩的反应,她很是满意。
五年来,她终于能站在比沈萩更高的地方俯视她,看她的矜贵尊严被碾成齑粉。
萧文茵低头拂去裙上的褶皱,眉眼轻斜:“五年前娘娘从建章宫摔落,其实原本是能治好的,但陛下觉得娘娘太过骄傲,让他没了面子。
陛下想给您一个教训,遂让太医缓了三日为您接骨,没成想,一念之差,竟使娘娘成了残废…”
萧文茵决计把刀连根带把全都捅进沈萩心口。
她看着沈萩几近崩溃的神情,看着她无法呼吸的惨淡神色,心里无比痛快。
“陛下亲口告诉妾,说他与您的相遇,从开始便全都只是算计,没有一丝一毫情爱。”
“皇后娘娘,您,该让位了。”
殿中死寂,如暴风雨来临之前令人逼仄的沉闷。
宫婢们从外进来便看到这一幕。
皇后娘娘半边身子耷拉在床外,散开的青丝垂荡下来,她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鬼魂,森冷的眼睛死死凝视着那白玉花樽。
“娘娘……”
宫婢小心翼翼开口,生怕惊扰到她,想上前去搀扶,又畏惧沈萩此时的骇人模样,两下为难之际,听到沈萩低低笑起来。
“修剪一下灯芯,本宫要看会儿书。”
她恢复了以往冷色,撑着双臂朝宫婢抬头,宫婢连忙上前,弯腰伸手,穿过她肩膀用力抱住,另一只手抓过靠垫将她固定在当中,直起身来擦了把汗。
“娘娘要看哪本?”
“随便。”
沈萩明白萧文茵今夜来的目的。
她拖着残废的身体苟活至今,不是因为她想活着,而是霍行不许她死。
他曾说过:“阿沈,你死了,朕要你们沈家全都去陪葬。”
所以她即便屈辱,也按时吃饭,维系呼吸。
但是,如今所有的威胁都不存在了,再没有人能命令自己。父兄死了,妹妹死了,她在意的,关心的,全都没了。
萧文茵是来告诉她:沈萩,你也可以放心去死了。
是,她觉得无比轻松。
但在她死前,她觉得不能让霍行和萧文茵就这么好过下去。
“把东西送去建章宫。”
沈萩对霍行无话可说,原不打算在死前留只言片语的,但萧文茵非要来恶心自己,那也别怪她反过来去恶心她。
她不屑于为了个男人争风吃醋,不代表她不会那些手段。
一缕微风从支摘窗飘入,已经有一月半没有下雨了,天干气躁,稍有点火星子便能引发熊熊大火。
沈萩支出去所有宫婢,然后端起烛火,靠近轻软的帷帐,火苗倏然拉长,迅速舔舐着所有易燃之物。
烛台咣当掉在地上。
建章宫内,霍行从匣中取出纸来,待展开看到纸上的内容,手颤抖着,向来自持冷静的面孔变得紧张恐惧,他张了张嘴,本想叫郑良,但喉咙发不出声音。
他踹开面前的书案,朝着殿门仓皇奔去。
纸掉在地上,字迹清隽有力。
“妾不才,忝居皇后之位多年,令陛下有负萧妃。今见萧妃孕相尽显,妾越发惶恐,妾不能为陛下绵延子嗣,愧对皇家,愧对列祖列宗。
今妾痛定思痛,决计退位成全。妾愿陛下与萧妃,朝朝暮暮,恩爱白首。”
霍行走到半路,便看见冲天的火光。
他腿一下软了,跨门槛时扑通摔倒,郑良还没去扶,他便连滚带爬起来,眼睛看着披香殿,唇抖动着,咬牙切齿。
“阿沈,你敢死!”
然,一个多月的干旱,令大火呈现出不可遏制的疯狂姿态,短短半个时辰,披香殿寝殿被烧的浑无原样。
郑良见霍行要往里冲,拼命去拦,侍卫见状也跟着前来护驾。
霍行眼睛通红,嘶吼着想要挣脱,却被侍卫紧紧抱住大腿,他喉间腥甜,没压住,“噗”的吐了出来。
鲜血喷在郑良脸上,他惊叫:“陛下,陛下!快,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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