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郎君,高兴吗

第二十九章

要不是谢家那位奶奶, 周夫人还真不知道他身份。

上回兵器库的事,他靖王府欠了杨家一桩人情,这回也算是还上了。

除了温殊色捐的粮食之外, 周夫人还给了马匹的草粮, 上万石的东西,凭魏督监带来的几个将士,送不到洛安。

周夫人亲自点了凤城一半的兵将,集结到了城门口, 帮忙护送。

东洲虽是太子的管辖之地,可战火烧起来, 遭殃的是大酆百姓,粮草拨过去,先解了燃眉之急, 至于以后, 等王爷回来同朝廷慢慢再议。

队伍已经整装待发,多耽误一刻, 于前方的兵将而言都是煎熬, 周夫人没拉着他细说, 催人上了马车,“赶紧出发吧。”

魏都监这头刚坐上马车,周邝便带着谢劭和裴卿, 走到了周夫人跟前。

看着慢慢启程的队伍, 人翻身下马, 周邝走在前一脸疑惑地问周夫人, “母亲,这是为何?”

周夫人也看到了人,目光更多停在了谢劭身上, 如今已是半夜,人奔波了一路,身上都带着疲惫,唯独谢劭面色坚毅。

几人在凤城里的名号,她都知道,但谁年轻时不轻狂恣意。

她和王爷早就看出了谢家这位公子并非凡夫俗子,也曾不止一次游说,给他在凤城安排个官职,却都被他拒绝。

说他自在惯了,当不来官。

也曾问过谢仆射,谢仆射爱莫能助,“离开东都时,我便同他说好了,今后他想干什么便干什么,我不干涉。”

周夫人隐约知道当初父子俩为了辞官之事,似乎起过争执,彼时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心高气昂,一腔热血仿佛将万里山河都踩在了他脚下,突然遭遇谢仆射辞官,退回凤城,犹如长得正旺盛的苗子被人从中掐断,谁不受打击。

至于谢仆射当年为何要辞官,就连她和王爷都不明白。这些都是谢家的家务事,她不好多打听。

原本还一直惋惜,如今一看,老天早有安排,无论你怎么逃避,阴差阳错终究还是会回到正道上,听周邝问,便答道,“洛安与西京的战事拉长了,太子殿下的粮草却迟迟不到位,前方将士被逼无奈,沿路讨粮,昨日杨将军的外孙到了凤城。”

周邝一愣,“杨将军?”回头往马车上看去。

兵器库一事,这回全仗了杨家出面化解,帮衬是应该,可他王府也拿不出这么多粮食,“这么多粮草,是募捐的?”

周夫人仰头看向他身后的谢邵,“这不还得感谢公子,捐了粮食。”

见到那些粮食时,谢劭心头便起了怀疑,早知道温二在囤粮,今夜这马车上的粮食,怕是拉走了凤城的八成,温二囤的粮食必然也在里面。

周夫人的话解了他的惑,谢劭倒并无多大动容,自己才从庆州回来,洛安的战事他知道,确实很严峻。

捐点应该,倒是意外同崔哖一般钻进钱眼里的铁公鸡,这回是怎么舍得的。

过去同周夫人见了礼,打算先回府,周邝却还在惊愕,问周夫人,“这些都是嫂子捐的?”

奶奶刚买回去的官职,还热乎着呢,有什么意见最好一家人坐下来慢慢商谈,周夫人没往自己身上引火,不理周邝,岔开话题,明知故问,“你们这又是去哪儿了。”

人已经安全回来,周邝也没瞒着,“庆州。”

周夫人一记刀子眼递过去,“你不要命了?还坑上自己的兄弟,他们摊上你也算是倒霉。”

周夫人总算说了一句公道话,谢劭和裴卿心中此时正是如此作想,奈何周邝横竖脸色厚,丝毫没觉得不好意思。

周夫人又问,“有王爷消息了?”

谢劭这才插话,“晚辈与裴卿倒是在路上碰巧遇上了王爷,日前王爷正赶去东都求见陛下,让晚辈带信给夫人,不必忧心。”

想必是听说了兵器库的事之后,再加上洛安的战事,进京去面圣了。

兵器库的事周夫人已经知道了结果,并不担心,目光从谢劭和裴卿身上温和地扫过,和声道,“这一路你们辛苦了,赶紧回去歇息。”

时辰确实不早了,谢劭和裴卿同周夫人道别。

周邝的脑子还停留在适才那些粮食上,“母亲,这些粮食都是嫂子......”周夫人一把拽住他胳膊,往前方的马车上拉,周邝更疑惑了,还在问,“母亲怎么了。”怕他再嚷嚷,周夫人低声道,“谢家奶奶用粮食给你那位谢兄买了个官。”

周邝一声惊呼,“买官?”给谢兄?!转头扭过脖子直朝刚上马背的谢劭望去。

周夫人及时把人拽了回来,把人推上了马车后才松手。

周邝实在忍不住,疑惑地看着周夫人,面上又忍不住兴奋,“嫂子当真给谢兄买了个官?”

周夫人知道他是个沉不住气的性格,说多少回都无用,便也罢了,答道,“员外。”

周邝目瞪口呆。

往日自己好说歹说,要给他置一个官职,让他能名正言顺地替王府出谋划策,可他回回都拒绝,死活不愿意。

如今倒是好了,自己用粮食换了个员外。

员外就是一个闲职,好在圣上登基后,将其纳入到了编内,如今勉强掉在了尾巴上,有个九品的官阶。

周夫人见他快要惊掉了下巴,又道,“兼官军事推官。”虽也只是个九品官职,但胜在是实职,能一道分治案事,佐理府政。

周邝半天才缓过神,官位低没关系,只要他肯做官,往后再慢慢升也可以。

可问题是......

“他愿意吗。”

周夫人一笑,“奶奶做的主,这回怕由不得他愿不愿意了。”

周邝:......所以说,这人一旦娶了媳妇,人生中便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变数。

府上的粮食搬完,已到了人定末。

温殊色洗漱完,躺在床上,又把那公文翻了出来。

方嬷嬷知道她今儿卖了粮食,虽不知道具体卖的是什么价位,可瞧她神色,定不会差。

见她抱着那几张纸,一会儿翻一下身,迟迟睡不着,不由打趣道,“娘子那怀里揣的是什么宝贝,怎么还合不上眼了。”

温殊色没答,侧过身来问,“嬷嬷,郎君什么时候回来。”

谢劭走之前,同温殊色和谢老夫人都打过招呼,说自己要出一趟远门,算上今日已经过了七八日了,方嬷嬷也不知道他何时能回,总不能让跟前的奶奶失望,便答,“快了。”

温殊色也没再追问,吩咐道,“他要是回来了,你及时禀报,我有惊喜要给他。”

两人成亲也快有一月,虽说比自己预想的要融洽,可两人平日都是各过各的,互不关心也不是那么回事。听她突然如此说,方嬷嬷欢喜地应下,“是,奴婢记住了。”

谢劭回到府上已是夜深人静,温殊色到底还是把自己翻睡着了。

今晚是方嬷嬷值夜,听到院子里的动静,起身赶了出去。

见是谢劭回来了,终于松了一口气,上前见完礼,便禀报道,“公子这一趟走得久,奶奶日日都在念叨,今儿夜里更是一直等着公子不肯睡,这会子才闭眼。”

谢劭一脸意外,她念叨自己了?

走的那日他前去同她打招呼,她坐在圆桌前,只顾盯着手里的算盘,匆匆应了一声,“嗯”头也没抬。

应当是捐粮的事,要同他汇报。既然睡下了,明儿再说。

庆州干旱天灾,洛安又在打仗,从凤城过去一路都是难民,沿途的店家和客栈唯恐被难民抢砸,不少都关了门。

这几日他和裴卿几乎风餐雨宿,如今回来了便该好好犒劳一下自己,洗漱完出来吩咐闵章,“明日去醉香楼定个雅间,把裴卿也叫上。”

好几日没喝醉香楼的酒了,胃都寡淡了不少。

闵章应下。

太累了,一沾上床便睡了过去,天亮时也没醒,迷迷糊糊听到小娘子的声音。

“还在睡吗。”

“昨晚半夜才回来?那我再等会儿吧,他要是醒了,你告诉我。”

没睁开眼睛,谢劭继续睡,一直睡到日晒竿才从床上起身,唤了一声外头的闵章,正低头穿鞋呢,外间的房门突然被推开,小娘子的声音传了进来,“郎君......”

眼见她要闯进屏风后来了,他身上就一件里衣,胸口大敞,单薄如蝉,难得慌张起来,双脚又缩回了床上,拉上了被褥。

小娘子很快到了床前,看着半躺在床上的郎君,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柔声问他,“郎君醒了?”

谢劭抬目。

小娘子的精力似乎一直都这般旺盛,目光炯炯有神,一双手藏在身后,笑嘻嘻地看着他,似是有什么天大的喜讯要同他分享。

谢劭不得不腹诽,周夫人昨夜不是说那粮食捐的吗?莫不成还给了她钱。

他心下猜测,疑惑地看着她,她却同他卖起了关子,“郎君,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谢劭:......

不着她的当,谢劭直接问,“粮食没了?”

小娘子并没多大的意外,搬粮食弄出来那么大动静,他昨日回来,必然已经听说了。

既然想先听坏消息,她便只好说了,面容带着苦恼,“我看那将士可怜得紧,郎君是没瞧见,为了一口粮食我大酆的铁血将士竟对百姓下跪,可即便如此也没见他讨到一粒米,身为大酆子民,我实在瞧不下去,想着就算把自己饿死了,也不能让将士寒了心。”

她何时怀了一腔大义之心,倒让他有些意外。

她又道,“所以,我把粮食都捐了。”

说完她扫了一眼对面的郎君,似乎没什么反应,应该是对她所说的‘都’还没理解过来。

确实有些难以接受,她继续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管往后如何,我都不会嫌弃郎君。”

自己怎么着了,需要她不嫌弃?

谢劭衣裳还没穿,不好同她磨蹭,主动问她,“好消息呢。”

说到此处,小娘子脸上的苦恼瞬间不见了踪影,嘴角缓缓往两边上扬,竟往前踏出几步,朝他的床榻上走来。

谢劭下意识往后一让,小娘子却压根儿没同他见外,一屁股坐上了他的床榻,不等他出声,背在身后的两只手突然掏了出来,递给他了一张宣纸,“郎君,打开看看。”

像是特意为他准备的稀罕宝贝。

谢劭手上还拉着被褥,满脸狐疑,然而小娘子目光切切,非要等他亲手打开,终是掖了下被角,腾出手来,接过宣纸抽开捆绑着的红绸系绳,慢慢地拉开。

《任命书》

谢劭眼皮子一跳,瞳孔渐渐微眯,视线从每个字上扫过,小娘子在他耳边做起了讲解,“员外郎,九品官。”

“我特意问了周夫人,她说是编制内的,还有俸禄,虽说每月只有五贯钱,但另外还给了一份职位,军事推官,一个月有十贯,做好了,还能升职成为幕僚.....”

谢劭头有些发胀,额头两侧隐隐在跳动,抬起头,凝视她片刻,“谁给你的。”

温殊色没从他脸上看到预料中的欢喜,神色诧了诧。

他不喜欢?

也对,从前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纨绔公子爷,手指缝里漏出去的都不止这些,猜他肯定是嫌弃俸禄,温殊色尽量给予他鼓励,“郎君先不要嫌弃俸禄低,咱们好歹有了一份官职,从此以后郎君也是当官的人了,以郎君的本事,我相信将来一定还能往上......”

终于明白她所说的好消息是什么了,他可无福消受,不等她说完,把公文塞回到了她怀里,颇有些趾高气扬,“我有的是银子,不需要做官。”

温殊色愕然,呆呆地看着他,他恐怕还没明白如今府上的状况。

该怎么说呢。

罢了,还是如实相告,“郎君,我们没银子了。”

对面的郎君眸色一顿,还是没明白。

温殊色一脸抱歉,从头说起,“那日顾姨娘来同我说,庆州旱情严重,洛安要打仗,让我囤些粮食,我问过郎君,郎君也同意,既然要囤,凭咱们这样的大户,几十旦几百旦岂不是白忙乎了,囤就要多囤,我随性把谢家和温家的银子都拿去买了粮食,连自己的嫁妆都搭了进去,把崔家的粮仓都清光了,本以为能赚个盆满钵满,前几日粮食价格起来后,咱们确实也赚得盆满钵满,可谁知道洛安居然缺粮草,跑上咱们这儿来要了,我能怎么办呢,谢家乃功勋之家,阿公曾贵为左相,忧天下万民,我温家乃书香门第,祖父曾为帝师,都拿过朝堂的俸禄,如今家国有难,咱们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吸了一口气,“我便捐了。”

又道,“自古以来都有捐粮得官的事例,咱们粮食没了,银钱也没了,总不能一场空,将咱们饿死对不对?我同周夫人好说歹说,便求来了份官职,郎君一份,我父亲和哥哥还有一份,从今往后,你们个就都是员外了,每个月还有固定的俸禄,十五贯钱,普通家庭一个月的开支是千钱,一贯是一千钱......”掰开手指头算了算,自个儿先皱起了眉头,说得毫无底气,“其实,节俭些,也不是不能活。”

谢劭:......

合着昨夜拉出城的那些粮食,都是她捐的?

谢劭脸色这才生了变化,突然掀开被褥起身,顾不得薄如蝉翼的里衣是否已经走光,会不会被小娘子占了便宜,大声唤“闵章”,主仆两人一个拿衣衫一个往身上套,也没去理会身后的小娘子,穿戴好后,急急忙忙地往外走。

温殊色提着裙摆,“蹭蹭~”地跟在他身后。

一行人径直到了库房,脚步停在门前,前面的郎君回头望过去,不等他发话,小娘子很懂得看人眼色,赶紧掏钥匙去开门。

库房门打开,里面已被夷为了平地,空空荡荡。

上回他过来,有多少银子?单是黄金都好像还有十几箱吧,怎么着也能有个两万两,再加上银子和银票,还有散货。

几十万两白银应该有的。

如今空空如也,箱子都没了,眼前一阵发黑,往后退了一步,闵章及时扶住他胳膊,担忧地唤他,“公子,先冷静。”

别说话,他脑仁疼。

“郎君.....”

“你也别说话。”

温殊色闭上嘴,过了一阵,没忍住,牙缝里嘀咕出一声,“郎君上次说过,亏光就亏光,再赚就是。”

那是因为他鬼迷心窍,识人不清。

不知道她年纪轻轻,胆子竟然如此大,出手比他还阔绰,几十万两的东西......

谢劭咬牙,撑过了当头一棒的晕厥之后,慢慢地平复下来。

东西已经没了,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跑上去问人家把粮食追回来,罢了,横竖还有二夫人会赚钱,银子没了就没了吧,往后靠那那些胭脂水粉铺子撑着,东山再起,也不是不无可能。

无奈地转过头,小娘子立在身后,不敢看他的眼睛,慌忙垂目额首,模样愧疚得很。

账房是他要人家管的,买粮她也同他汇报过,粮食并非被糟蹋了,而是捐给了将士,一颗大义之心日月可鉴,他怨她什么呢。

他头晕目眩,只想出去走走,静一下。

见他脚步踉跄,温殊色劝解道,“郎君放心,郎君是有财痣之人,将来一定能升官发财,只要肯努力......”

他脚步往外,越来越快。

小娘子伸长脖子,还在身后替他打气,“当朝杨将军也曾贫困潦倒过,如今不也位极人臣了,是故君子力事日强,愿欲日逾,设壮日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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