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见李自成浑身发抖,脸色可怕,摇摇欲坠的样子,吓得又连忙伸手搀扶。
李自成反手抓住宋献策的手掌,慢慢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宋献策再拜泣道:“属下可以用项上人头担保,所说的没有一句假话。”
李自成的手扶着栏杆,用力抓住,恨不得将这围栏抓碎一般,他的心中泛起惊涛骇浪,有痛恨,有屈辱,有不甘,好一会儿才慢慢道:“我一定要杀了范青!”
牛金星拱手轻声道:“可惜大帅现在身边无一兵一卒,如果与范青硬拼,显然是不智的,白白丢了性命,却便宜了那个乱臣贼子。”
“你有什么主意?”李自成问。
牛金星道:“我和宋军师商议许久,对付范青只能用些阴谋诡计了,纵然不够光明磊落,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李自成恨恨道:“只要能杀了范青,什么法子都行。”
宋献策再次上前,轻声道:“再过几天,范青就要出兵陕西,进攻潼关。在这之前,夫人定会在宫中置酒相送。大帅只需找一个得力的下人,把这东西滴在范青的酒中,无色无味,只需一滴,就能让他陷入昏迷当中,到时候,就凭大帅的威望,再有几名将领振臂一呼,定然能让大帅重新当上闯营的首领。”一面说,一面伸手握住李自成的手,宽大的袖子遮挡了外人的目光,李自成感到他把一个圆圆的瓷瓶塞到自己手中。
李自成接过瓷瓶时,微微犹豫了一下,下毒这样的做法,太过卑鄙,不符合他为人行事的宗旨。但他又想起刚才宋献策说的话,登时五脏六腑中好像无数毒虫在咬啮,痛苦不堪,他伸手握住瓷瓶,放入自己的口袋之中。
下午,在一座大厅之中,李自成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高夫人指挥侍女清扫大厅,清洁物品。再过几天,范青要出师了,高夫人打算在此为范青置酒送行。
高夫人一面指挥侍女,一面和李自成搭话,问他今天和宋献策、牛金星见面的情况。李自成只是简单的回答,他表情沉静,看不出一丝内心的波澜。
其实从上午见过牛、宋二人之后,他的心中一直难以平静,宋献策的话可信么?宋献策毕竟不住在宫中,也不是范青和桂英的身边人,深宫密事,怎会轻易传到他的耳中。再说宫禁之中难免有各种流言,宋献策为了蛊惑自己会不会道听途说,甚至胡编乱造?自己不能仅凭他的一面之词,就怀疑自己一向贤惠的妻子,甚至去下毒害人。
李自成向高夫人问道:“原来你身边的那几个女兵都去哪里了?怎么现在常常看到的只有慧灵一个?”
高夫人笑道:“她们都是老人了,怎可能再让她们做伺候人,清洁打扫之类的粗活,她们现在或是在慧王后身边,或是在宫中当女官,管理各处事务。”
高夫人扳着手指道:“慧琼在慧王后身边伺候,是女总管,慧莲负责宫中浣洗,慧芬则负责宫中的膳食,总管御膳房。这次宴席,就是她帮我布置的。”
李自成心中一动,叹道:“这几个女孩都不错,我醒来之后,只见了她们一面,也不曾问话。我这几日有点闷,你把慧芬叫来,陪我说说话,叙叙旧。”
晚饭之后,慧芬来拜见高夫人和闯王。慧芬也是高夫人身边的旧人,她相貌端正,举止稳重,虽然不如慧英、慧梅那么美貌,容貌也能算中等,高夫人很喜欢她,几次说要在军中将领里面给她寻一个好丈夫。
随后,李自成拄着拐杖,在慧芬的搀扶下在院子里散步。两人在院子里走了几圈,说了一些陈年往事。李自成笑道:“慧芬,你还记得当年你是如何加入闯营的么?”
慧芬笑道:“我怎会忘记,我和弟弟蜷缩在路边,病饿交集,眼看就要死了,幸好闯王那时路过,看我可怜,随手把我救了,我还记得当时闯王的总哨刘爷的对话呢!总哨刘爷说‘唉,已经没气了,不用救了!’您却说‘可怜的小家伙,带上他们吧!给他们灌点米汁,也许能缓过来呢!’然后亲自下马把我抱到了马背上。当时多亏闯王你心善,要不然我现在早成了一堆白骨了,不知被埋在哪了?”
李自成叹道,“那年陕西饥荒,老百姓真是可怜!对了,好像你的母亲也是那时候去世的吧!”
提起母亲,慧芬脸上出现伤感的神色,叹道:“那时候,家里断粮了,父亲病死了。母亲没法子,带着我们姐弟两个出来逃荒,可走到哪里都是一样,到处都是饿的要死的饥民。母亲眼看我和弟弟要饿死了,就把自己卖到城中妓院,换得一袋小米,给我和弟弟救命,可惜,我们两个小孩又怎能保住这袋粮食,结果粮食被几个强横的饥民给抢走了,我和弟弟还是没有东西吃,要不是闯王你发善心,我和弟弟定然活不过那天的。”
李自成点头道:“后来听说你母亲也去世了?”
慧芬低头道:“是的,我托人去城里打听才知道,母亲根本不想做妓女,她卖身换得粮食给我和弟弟之后,跟老鸨回到妓院,立刻就用一根麻绳吊死了,也保住了自己的清白。”
李自成长叹一声:“真是个可敬可佩的女人,宁死也要保住自己的贞节。你母亲是为了保全你们姐弟二人的性命才这样做的,可世间还有一些女人,只为了个人私欲,就不顾贞节,背叛丈夫,行那龌龊之事,真是可恨啊!”
慧芬嗯了一声,并不多说话。
两人信步走到院子的一个角落,此处有几株花树挡住外面的视线。李自成忽然停下脚步,问道:“慧芬,我一向把你当成亲生女儿看待,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你能如实告诉我么?”
慧芬也停下脚步道:“闯王您说,只要我知道的,都会如实相告。”
李自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问道:“我想知道,我昏迷这两年,夫人和范青之间有过不正当的关系么?”
慧芬一惊,她勉强笑了笑道:“闯王,您不要胡思乱想了,夫人是正经人,怎会做出出格的事情,你这是哪里听来的谣言,不可轻信啊!”
李自成不说话,只是紧盯着慧芬的眼睛,眼神锋利,好像能看到慧芬的心里一般。慧芬说着说着,便开始结巴起来,眼神也有些闪躲。
李自成道:“慧芬,当年是我救了你性命,你母亲后来出殡安葬也是我资助你银子才办成的,你弟弟在军中被我提拔成校尉,受到重用。你全家人都受过我的恩惠,我现在只要一句实话,都不行么?”
慧芬低下头,一言不发。
李自成叹道:“我是一个废人了,但也是一个男人,这种事情,我作为丈夫应该知道真相,不应当被蒙在鼓中。你忍心欺骗你的恩人么?”
慧芬也低下头,她心中是很同情闯王的,对闯王以前的恩德一直铭记在心。可这件事太过重大,如果消息从自己口中传出去,肯定会引来杀身之祸的。
李自成道:“慧芬,我一辈子没求人做过什么事情,这次我求你告诉我真相,行吗?”说完,忍不住哽咽流泪起来。
慧芬抬起头,急切的道:“闯王,你别难过,我……不是故意瞒你,我……是真的不能说。”
李自成一颗心跳动了快了许多,真相就要大白了,慧芬显然是知道些事情,她若不知,就会说‘不知道’而不是‘不能说’。
李自成道:“我不逼你,你也不用说话。我只问你一些事情,如果你知道,点一下头就行。”
李自成没有直接问范青和高夫人的关系,而是缓缓道:“你受到过威胁,有些事情不敢说,对吗?”
慧芬缓缓点了一下头。
李自成又问:“这两年,范青和高夫人来往密切,经常在一起独处?”
慧芬又缓缓点了一下头。
李自成再问:“范青有时会住在这里,把这里当成他自己的寝宫?”
这个问题比较尖锐,慧芬沉默良久,终于缓缓点了一下头。李自成心中咯噔一下,感觉眼前一暗,好像天塌下来一样的感觉。一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随即碎裂开来,开始流血。胸口一阵剧痛,这股痛楚传递到胃脘,让他的胃开始痉挛,一股恶心的感觉升起,他想要呕吐。是的,太恶心了,自己身边最亲近的,最敬爱的人,居然背叛了自己,做出那么龌龊的事情,李自成感觉自己心中最珍贵,最美好的一样东西被打碎了,再也没法修补。
悲伤、愤怒、自怜自艾,各种情绪交织在心里,让他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慧芬看李自成脸色苍白,好像失去血色一般,一双大眼睛睁的圆圆的,死死盯住自己。她心中害怕,轻声叫了一声“闯王”。
忽见李自成直挺挺的向后倒去,吓的慧芬尖叫起来,“闯王,你怎么啦!”
尖叫声惊动了屋里的侍女和高夫人,众人一起跑出来,只见在一颗槐树下,李自成直挺挺的躺在地上,慧芬在她旁边失声尖叫。
高夫人连忙上前扶住李自成的头,然后让太监宫女拿藤椅来。同时责备慧芬道:“你怎么惹着自成了?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怎么这样子了?”
慧芬只是哭泣,她是有苦说不出。却见李自成颤抖着声音道:“是我自己身体不适,与慧芬没有关系,让她快走。”
高夫人于是遣走慧芬,让宫女把李自成抬回屋子,扶上床。李自成躺倒在床上的时候,忽然侧头冷笑:“桂英,你可真是个好妻子啊!”
高夫人见李自成脸色冰冷,没有一点感激之意,心中不禁一寒。
此时,在顺王宫的另一座宫殿中,范青坐在宽大的御椅上,双脚很随意的搭在御案上,正在倾听一名跪在他面前的臣子说话。这样的仪态是不符合古代礼仪制度的,范青这做派也是出于对说话人的蔑视,从他的眼神表情可以看出来,他对说话人很鄙视。
这屋子是乾清宫的侧暖阁,屋子中陈设豪华,镶金嵌银,到处都是金光闪闪,御案旁边是一座高达屋顶的多宝格,陈列着许多古董玩物,旁边一座仙鹤样式的器物,从鹤嘴中一缕轻烟袅袅升起。这殿阁原来是周王处理政事的地方,可明朝藩王整日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哪有时间处理政事,所以这殿阁一直闲置,直到范青来了之后,才真的发挥出它的用处。
宽阔的殿阁里静谧安详,只有御案前跪着那人轻声说话。傍晚时分,夕阳沉落,屋子里器物的巨大阴影将那人的身形完全笼罩其中,使这人看起来有些鬼祟,让人联想起来一种长年生活在黑暗洞穴中的鬼祟动物。
这时,几名宫女进来掌灯,暂时打算了这人的话,宫女们小心翼翼的把屋里各处烛台上的蜡烛都点燃,很快,殿阁中一片光明。
宫女们纷纷退下,脚步轻盈,就如一群轻巧的燕子一般。范青欣赏着宫女们美好的身姿,心中不禁有些渴望。人说‘饱暖思**’,范青自从地位升高之后,欲望不知不觉也增大了。
他把赞赏的目光重新投向面前之人的时候,立刻又变成了蔑视和厌恶,不过作为一名君主,他需要这样的人。
“你说,李自成信了宋献策的话,把那瓶毒药接过去了,是么?”范青问。
“是啊,千真万确,属下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撒谎,而且顺王如此英明天纵,属下即便说了谎话,也会被顺王一眼看透。”这人抬起头来,谄媚的笑着,烛光明亮,映照的非常清楚,居然是牛金星。
牛金星昨天刚刚和宋献策一起去蛊惑李自成,可只过了一天,就把二人出卖了,到范青这里告密,作为自己取信范青,得以晋身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