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新物种起源

“秦岭地貌的改变是很漫长的过程,我们眼前所见的高山数十万年前还可能是一片汪洋。这从三叶虫化石上已经可以初见端倪。

时至今日,这片土地上所蕴藏的化石和植物脉络依旧对我们研究史前遗迹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所探测到的波动,以及超越这个时代文明的痕迹,都使我不得不开始思索。

我们在这片土地上见到的一切,无数万年以前,或者在此之前的文明,与我们所见的究竟有何不同。神话之中的记载是否有就是某种未知的文明。

这使我遥想到敦煌窟上的壁画,在藤海的深处,这种诡异的生命波动仿佛让我看到了进化的可能。”

中年人写完这句话,默默地合上了旧时代油皮纸样的笔记本,郑重其事地将它压到了书桌下的隔板内。

这是新陆夏历六十三年。

周围的视线很昏暗,在油灯的照射下黎叔和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咕嘟咕嘟得大灌了几口。

秦岭山脉的寒冷依照海拔的不同,其来临的时节也有鲜明的差异。

这时候外面山脚下的村庄还只是略微结霜而已,而山顶从赤峰山到队伍驻扎的山谷内从夜里已经陆续下起了茂密的雨夹雪。

外面似乎有骏马嘶鸣的声音,而这种声响更多的混合着当地人传说中的山鬼声,在帐篷掀开的一角嘟嘟得闯了进来,像是战争年代漏风的顶棚一样。黎叔和放下茶杯,从工具箱内翻出修理要用的铁钳和钢管。

秦岭山风狭小,但并不意味着这风不可恶,很多时候黎叔和更为厌倦这里掺合了泥土碎屑的山风。将破烂的一角缠住钢管,他紧紧地转了两圈,用铁钳敲着就锤了下去。铁与铁之间的碰撞清脆悦耳,叮叮咚咚的声响像极了西洋乐队中的打击乐。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会功夫,黎叔和的额头上已经蹿出了一大串晶莹剔透的汗珠,然而热汗很快就变成了冷汗。尤其是在这样的温度下,寒气从地面升腾起来,借着油灯都可以看见那些泛华的光影。

在黎叔和的脸上。属于新陆旧时代读书人的青白两色尤为明显。青是属于这个时代本身的贫瘠,而白自然是因为个人肤色的缘故。

与往后时代的读书人安坐高楼不同,他们这代人是实实在在得在山野间行进的知识分子,而黎叔和更是知识分子中的知识分子,他师从海德堡大学科恩斯汀教授,在地质学和古生物学上有着非凡的造诣。

而这样的人之所以出现在新陆六七十年代的地底资源勘察队内,这其中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原因。

喝了口茶,脸上的青红色多了几分,就像是高原上拉姆的高原红一样。黎叔和比往常多饮了一小杯酒。

他的兴奋往往是溢于言表的,而这份喜悦的根源不仅来自于自己亲亲爱爱的妻子的来信,更重要的是他将会面临着一个崭新生命的降世。是的,他有儿子了,而为此他将这个孩子的名字磕磕绊绊着纠缠了好几回。

“就叫锐安。”

在根深蒂固的老一辈思想中,黎锐安这个名字就反反复复得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其实原本他是想叫平安来着的,可是秦萍说这样太土。他实在没有胆量来反对自己老婆铁一般的话语权,所以他就索性把自己超时空的审美往后面放了一放,并且在心里默念着:平平安安是福,吃吃亏亏是真。

这是段苦难的岁月。

从联邦已有的知识体系来看,黎叔和已经不难预测这场由异端者发起的运动最终一定会被拨乱反正的结果,但他觉得自己还是没有理由再等下去。尤其是在知道自己将会面对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亲人的时候,他内心有种超出寻常的悸动。

尽管他依旧没有收到京都方面的调派通知,尽管这里有他想知道的神秘答案,然而这一切都不能阻止他对于一个新生的拥有着自己血脉的人的拥抱。他要考虑到这里复杂的医疗环境,养父母的催促,他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稳妥起见,最少应该把他们送回厦海那座城市去。

蘸了下冷得发硬的墨水,黎叔和放下手中的陶瓷杯子,以他几乎熟悉的这个年代人的口吻写道:

“龙岭遗迹已初见端倪。

黎寒之于夏历六十三年十一月四日”

放下了手中的派克钢笔,又伏在桌子上吹了口气,确保纸面上的墨迹已经完全干涸之后,黎叔和将它卷了起来放到了一只圆柱形的吊桶内。他可以预想到的是明日此时这份电文将会通过秘密频道转送至他想要的人手里。

“主任,这是我们已经取好的第三岩层样本。按照您的指示,遗迹内的发掘工作继续由赵石同志主持着,而何棠同志那边领导的文物修复小组也已经完成了一半的修复数量。按照这个进度来看,您说的年底完工还是有可能完成的。”

谭海的声音似乎是带来了好消息,而且这个消息比他的人来得更早,更及时。只是,如果再早一点就好了,黎叔和心里想。

小个子男人走进来,双手就已经伸到了油灯的面前。浑浊的烟火散发着黑烟从他的指缝间穿过,而他竞浑然不觉,好似完全没有了感知温度的神经一样。

“我们今年可能完不了工了,老谭。”黎叔和满脸歉意的说道。

“为什么,弟兄们已经熬了三个冬天了。”谭海诧异地说道。他的眼神已经有了明显的霜红色,连续多日的疲劳已经让他的眼角布满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皱纹。

“京都的信上说,子午六十区已经开始筹备了。对不住兄弟们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黎叔和将那封信卷了起来,给自己点燃了一支烟。

如果他想的话,这个课题就已经可以结束了。

可他们从未想过这个计划要这样完成,望着灯火后那张飘忽不定的模糊面孔,谭海固执地说道:“京都的人不是说这个计划要两年后才开始筹备的吗?只要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头儿,我们很快就能发现那具尸骸的秘密了。”

他可不想他们这几年的努力都白费了,而且这注定是一个震惊世界的发现。

“异变开始的时候,这个方案就已经被设计出来了。我怀疑甚至更早,在计划一开始的时候,备用方案说不定就已经做出来了。”

“所以他们压根就没想过我们会成功是不是?”谭海反问道。

“或许曾经期待过。”黎叔和长叹了一口气,“但我们这两年得到的经费已经越来越少了,看样子他们已经准备放弃了。”

“可是他们应该相信我们的,它是存在的。”

谭海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个孩子。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黎叔和岔开话题道:“基因检测的结果怎么样呢?”

“和我们已知的任何物种都不一样。”谭海说。

“变异生命?”

“基因匹配结果完全不同。”谭海看了一眼黎叔和,眼神郑重地说道:“是一种全新的生命,有新的物种起源了。”

“你确定这不是意外?”

“没有意外,我们这回放置了几百个监测器,从中检测出了三个不同于已有生物波段的生物波,在C1地区、A2地区和麒麟山脚下都陆续发现了一些很独特的脚印和生物活动迹象,我们还找到了这种粪便。种种迹象表明这都不是自然变异,更不是达老爷子物种进化论可以解释的清的。”

“生物复苏了,头儿。”谭海看着眼前的山脉,感慨地说着。

生物复苏,这其实不是个新概念。在已知的古生物学理论中,生物包括人类一直在一条进化的道路上,除了满足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外,生物本身还充斥着自我选择和自我进化的路线,而生物复苏在古生物学家眼中就是这条进化路线的大规模退化版本,或者更糟糕的未可知的力量。

“要不我们回去吧,头儿,已经走了一大半人了。这他娘的就是一场战争,我们没有义务做这种事情。”谭海攥着黎叔和的手臂,双眼猩红道。

“单晶管准备好了吗?”

“头儿——”

“液体晶管、冷冻仓和供血仓。”

“还有晶体面板、电子芯片、过荷电容和压缩装置。”黎叔和的面色出奇得平静。

“我不同意——”

黎叔和微微地笑了笑,看着眼前已经哭成泪人的胖子,以一种极不肯定的语气道:“如果出了什么事情,你就按照原定计划执行好了。”

谭海这次没再说话,但他冰冷的脸色却已然暗示了他内心深处对于这个疯狂计划的谴责。黎叔和同样没有说话,他们在等待,等待着黑夜将远处昏黄的灯光给覆盖,等待着悦耳的风铃声在风雪中变成怪物口中的尖刺。夜晚的时候黎叔和走出帐篷,星光垂落在他的眼前。

这是时年十一月四日的夜晚。负责与参与“七二九”科考计划的研究人员已经大部分完成了秘密的撤离,而只有少数的一群人留了下来。

黎叔和在往前走,他所要抵达的区域在群峰之间看就像是座竖起来的陵墓侧面,而凑近看却什么都看不清楚,一望无际的黑暗,像是已经将这个星球凿穿一般。起重设备轰鸣着在往下降落,起初他还能见到头顶飘来的飞雪和月光,而随着深度的挺进,这种独特的视听感就更像是在没有浮力的宇宙中穿行一样。

眼前更像是一层薄薄的蓝色透明膜。起重的绳索不断地下落,而即将要抵达的片刻,却好似入水一般。地底的深处就仿佛成了个独立的世界。火山石样的洞口在向他敞开着,而黎叔和却没有再向前走去。好似珊瑚样的植物伸长着触手,似乎是在等待猎物一样。

扭动着身躯的藤蔓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黎叔和扯了几下身上预设的绳索,在洞口的位置谭海挥了挥手,几十架装满了石油的黑色木桶从高空中直至坠落。在黎叔和的角度看,更像是无数黑色的陨石携带着天火滚滚而来。

黎叔和神情肃穆地看着这群已经阻拦了他好几次的地底植物。在他的印象中这种类似海胆的古怪生物只有在面对掺杂了铅的石油燃料的时候才会表现出它温顺的态度。看着它们蜷缩在了一起,黎叔和深吸了口气。他随即解开了自己身上满是火药的衣物,深呼吸中靓丽的火焰在空中引爆成了一片火海。空气中凄厉的音浪撕扯着耳膜,却更像是恶魔无尽的低语。

脚下的火焰在渐渐熄灭,光影阑珊,扑腾着小火苗的藤蔓在他脚底升起来又被他无情地踩下去,汁液四溅,迸溅开来如同满地的鲜血。

黎叔和神色不动地踩了进去,嘎吱一声,焦炭似的枝桠就在他的脚心内变成了破碎的躯干骨。他蹲下身来观察了片刻,不过他很快就像想通了什么似的,继续往洞穴的深处走去。

地底的中心就更显得广阔,犹如是座巨型喷泉广场般,藤蔓的触角遍及各地。黎叔和一刀劈开。那是藤蔓的根茎,原本鲜红的触手到了这里竟然有股青铜的色泽。

“看样子就是这呢……”黎叔和喃喃了一句,站起身来,双手从墨绿色的汁液中抽了出来。幽绿色的金属光泽泛着青芒,在他手中的是块已经碎裂的铜拓残片。它犹如米脂大,看起来很不起眼,然而如果凑近看你就会发现它身上密密麻麻的爪牙,就像是长着锯齿的游走性昆虫一样。

黎叔和一把将这个小家伙摁住,一块浸润了乌黑火油的棉布将它上下四周都包了个严实。

黎叔和扯下了身上缠绕的机械锁链,顺着轴心转动的铁索将震动毫无保留得给传递了上去。随即在谭海面前的机器上深染的红色亮点就陡然变成了墨绿色,而吴海的神经也在这一瞬间紧绷了起来。周围人默默不作声,看上去都似乎是知道了什么,唯有呼吸在空气中有了一丝鲜明的色泽。

暗红色的雾霭徐徐得在升腾着。地面上像是火山灰似的密密麻麻得积攒了厚厚一层。黎叔和面朝着一个方向。那双密布着鳞片的眼睛在这一瞬间死死得将他盯住。

……

伴随着轰隆一声,谭海的眼中惊诧得亮起了一朵蘑菇云,如同爆炸时所产生的余波那样。

“第三遗迹反应正常,生命活动趋于平稳。”

“高度距离地心6000千米。”

“5000千米……”

“3000千米……”

“目标抵达预定位置。”

……

“生命活动正常,生理指标正常,反应物波动平稳……反应物磁场加强,反应物生物反应加强。”

随着陡然变化的一个红点,实验员们的心都陆续撑到了嗓子眼上。

“糟了——”这个时候不知谁说了一句。

与此同时,整个实验室的指标都在飞速增长着。

“快终止实验——”谭海立马做出指示,整个第三遗迹的试验台上所有人员迅速为之一震。数据中断传输,电流截断,高频电波传输终止……沉默,很快这里的气氛就变得沉闷了起来。

“主任,主任,这里是实验中心,听到请回答。”

“主任,主任……”

……

“主任……主任的生命反应消……消失了。机器……机器已经检测不到他们的生命反应了。”戴着眼镜的男人红着眼睛说道。

“呜呜……”终于大家都忍不住了,实验室内很多女孩子听到了这个消息,积累的情绪一下子释放了出来。

很明显,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按照原定计划在执行着,而制定这个计划的人这一次却似乎已经偏离了他们的航道。

“再检测一次……”谭海冷着面庞说道。

戴眼镜的男人点了点头,可最终似乎还是没有得到任何相关的信息。

命运就像蒲公英一样,风来的时候它就会随风吹散,然而有的时候落下的地方是忘川冰雪,有时候是平原沟壑。命运往往不与人同。

秦岭“七二九”科考计划的帷幕如同凋敝的雪花一样在一场冷风过后化为了无数的秘密,没有人知道洞穴之下最深处的真相。这个秘密随着这只科考队的离开被永远的埋葬在了秦岭之中。身为不多几个知情者的谭海在这场科考完毕之后进入了滨江某公司担任企业高管,而在他死后,后人从他的遗书中见到了一行极为震撼人心的文字来描述当时的场景。

“那是我们离神明最近的时候。”

同年七月,世界各地陆续出现了相似的遗迹场所,各国科考队相继进入,由此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在新陆的历史上这称之为夏历大发现。

清明节雨后,一支车队缓缓得离开了秦岭的土地。一个面容清秀的妇女在深情凝望了一眼之后就将头埋向了副驾驶座内,她怀抱中的孩子咿咿呀呀的哭泣着,在经过那片山林的时候被枝桠上突然蹿出的两片树叶吸住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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