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我入宫了。
入宫时,我想抬头看一眼这个凝聚了数万工匠无数心血,有着百年历史沉淀的伟大宫殿,却被管事公公低声呵斥住了。我的入宫体验,就此草草结束,而做奴仆的生活,却从此开始。
入宫第一天夜里,我和同批入宫的小太监们睡在大通铺上,虽然入宫时都经过了严格的训练,但毕竟是小孩子,又远离家乡,入宫的第一个夜晚,好几个人都躲在被子里低声哭泣,我内心茫然,想念的人都已经故去,只有两位姐姐流落在外,生死不明,将来到底怎么样,实在是一个未知数。
睡在隔壁的小钱子捅了捅我,问道:“哎,我叫钱桂生,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他,我原名李狗蛋,入宫之前,内务府嫌我名字粗鄙,改名叫李成福了。
两人你来我往,很快就熟络了。
原来钱桂生今年刚满十二岁,父亲早亡,家产被亲戚们霸占了大部分,实在活不下去了,母亲只好带着他改嫁,没成想嫁过去之后继父一大家子人都靠母亲操持,结果母亲操劳过度,很快就撒手人寰。继父想续弦,又嫌他碍眼,就把他送去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毕六那里,挂挡净身入宫了,就连拜师礼和治装费(入宫之前,要自己备置一套靴帽袍褂)、净身、医药、疗养、饮食等费用(这些都得自费,全部加起来得九十两银子)都没有出,而是让小钱子立下文书借契,将来入宫之后,从每月的月份钱里头扣。
我有些同情小钱子,虽然表叔送我入了宫,但那也是迫于无奈,表婶虽然有些不待见我,但还是当了自己的一对儿银手镯,为我凑齐了拜师礼,还准备了三十斤大米和五十斤柴火,抵掉了一些费用,现在我只欠小刀刘六十两银子,只要我勤快上进,每月挣个二三两的月份钱加上年节赏钱,最晚两三年就可以还清了。
想到这里,又看到小钱子坚强乐观的样子,我暗暗的想,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将来做上大太监。
其他还没睡的孩子也加入了我们的谈话,我才发现,这一批小太监都是汉人,来自五湖四海,进宫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门。
有的是像我一样,因为饥荒或者贫穷,指望把孩子送进宫里,能有一顿饱饭吃,要是将来发达了,还能得些好处;也有的是被拍花子拐骗而来,送到毕、刘两家,图得一笔身价,这类的孩子长得比较清秀,但年岁不大,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刚刚哭泣的孩子里头就有这样的;也有被毕、刘两家诱骗的穷苦人家,鼓吹当太监的诸多好处,引诱他们送自家孩子进宫的;还有的是犯了重罪,拿“净身”来逃避刑罚,不过这种人基本上已经娶妻生子,不算“单代人”了。
为什么毕、刘两家要这么做呢,这是因为上头有指标,他们每一季要给内务府送四十名太监,如果很多人争着要入宫,他们就设门槛,价高者得;如果没人报名,就只好想些歪门邪道,应付差事。
光绪二十六年之后,这两家的包办机构被取消了,改由慎刑司管理。到清朝后期,宫中已经是人满为患,因此后来不再招人,而是改为补缺。满清一朝,太监人数始终没有超过三千六百人。这些都是后话。
这些孩子当中,最厉害的是一个名叫张云峰的十二岁孩子,他自己想当太监,遭到家里的拒绝后,竟然亲自动手,自宫了。
我们纷纷咋舌,问他为什么,他说自己家里太穷了,经常受到地主王员外的欺压,但是家里没钱供他上私塾,所以没办法通过科举之路来改变命运,而一位张太监的荣归乡里,更是让他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权势和富贵,他看见那个地主对着张太监客客气气,极尽巴结之能事。听说张太监还买了几頃地,买了好几头牛和大骡子,羡煞乡邻。
于是小张子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就是进宫努力奋斗,做一个管事的大太监,让家里人都能过上好日子,让瞧不起他的人,都被他踩在脚下。
我们纷纷夸他厉害,不过也有人提出质疑,宫里不会直接收自宫的阉人,问他是怎么顺利入的宫。
张云峰牛气地说:“那是我家里托了人,才收下我,只不过我又多挨了一刀。”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有些扭曲,这种痛我们都懂的,于是气氛一时有些安静下来。
我们在这边聊得热火朝天,不自觉地声音放大了些,很快,就有一位巡夜的太监进来,给我们头上一人凿了一个爆栗,训斥道:“你们几个小崽子,还不赶紧睡觉,赶明儿学不好演礼,有你们好果子吃!”
大家于是敛声屏气,赶紧睡觉了。
我正要睡觉,忽然注意到一个人,其实他从我们聊天开始,就一直没有搭话,只是平静地听着,到我们睡着之后,他竟然悄悄起身出去了。我以为他只是去出恭了,也没在意,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见到他好端端地睡在床上,我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但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个人,竟然肩负着那么艰巨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