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我们穿上各自的新衣服,开始学习演礼,该怎么跪、怎么磕头、怎么回话,都有一定的规矩。
在宫里,膝盖是不值钱的,但也不能一跪了之,向主子回话、请安,跪的是双腿安;谢恩、谢赏,对主子要三跪九叩;有时为了表达天恩浩荡,还得磕响头。
日常侍奉主子的时候,并不是天天见到主子就磕头,但也讲究“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上了班,得站的笔直,两手紧贴身子两侧,犹如金童玉女般纹丝不动。
回话也有规矩,第一要的是上边的吩咐一入耳就明白,不许要求重复或是解释,听到之后得回复“嗻”,这短短几句话,其实也可以彰显出自己是否机灵,将来能否有出息。
请安问好也有讲究,吉祥话必须得挂在嘴上,但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情景都不一样。其他诸如怎么伺候人,怎么端茶倒水敬烟什么的,都得慢慢学。
虽然可以拜老太监为师父教自己,但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很多事都需要自己去领会,这就需要自己的细心和智慧。
教习礼仪的太监郑公公强调着,宫中最注重规矩,谁要是坏了规矩,轻则掌嘴、挨一顿板子,重则丢了性命,说不好还要连累族人。
其实说白了,我们只不过是皇家培养出来的工具,工具趁手,用着高兴,赏两个钱显示自己贵族风范,要是工具不趁手,换个新的就是了。懂得了这一层,我开始惴惴不安,生怕自己一个举动不对,就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离大太监的梦想,似乎远了一点。
我看了一眼小钱子,他满脸都是认真的神情,所有动作都一丝不苟地完成,再看张云峰,也是一样,他俩仿佛在暗暗较劲。
我又观察了一下那几个被拍花子卖进宫里的孩子,别看年龄小,昨晚还哭哭啼啼的,今天看起来却很机灵,想来毕、刘两家既然花钱买人,肯定也不愿意做亏本买卖,在人选上还是比较慎重的。
我注意到,前一晚偷溜出去那个人,他仿佛对宫中礼仪已经很熟练了似的,公公教的规矩总是能娴熟地做好,连郑公公都满意的直点头。
其他人表现各不相同,有伶俐的,也有那蠢笨的,有一个被家里送进来的小方子,他年岁小,有些动作做的不到位,被教习礼仪的公公打了好几鞭子,他那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实在可怜。
只顾着观察别人,没听清郑公公的指令,一鞭子打到身上,我吓了一跳,赶紧跪下。
郑公公训斥道:“不成材的东西!都忘记咱家是怎么教的啦?在主子面前也这么心不在焉?!办差时要像现在这样,你的脑袋早不知搬家几回啦!你就在这儿跪上两个时辰,长长记性!”
我赶紧回答:“谢谢郑公公的栽培。”
郑公公点头:“好了,今儿个就到这里吧,都好好记住规矩,别说郑公公心狠,打你们是为你们成材,谁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散了吧。”
于是我跪在地上立规矩,其他人去用午饭,我跪在地上,回忆早上喝的稻米粥,也叫蚊子心米,米粒细长细长的,喝起来带点清甜,干粮花样更多,平时在表叔家里,最常吃的是窝窝头,我就已经觉得很满足了,在宫里,老太监们根本瞧不上饭桌上的杂样馒头,我们也尽挑着香油酥圈、麻酱烧饼、炸三角儿、马蹄烧饼、炸馓子这些又香又酥的东西吃,可惜只吃了五分饱,郑公公就不让吃了,因为我们当差的最怕出虚恭,在主子们面前出丑不说,还会丢了差事。
正是肚饿难忍的时候,脑子里却越发浮现出早饭的香味,顿时感觉心慌、气虚、身上发软。
正强撑着,就看见昨晚那人偷偷摸摸过来,从怀里掏出两个包子,塞在我手里,就要走。
我喊住他:“谢谢你,我叫李狗蛋,现在叫李成福,你叫什么名字。”
他平静地说:“在宫里,我叫沈原。”
我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沈原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以后,说不定你能帮到我。”
说完就直接走了。
我总觉得这个人怪怪的,不过至少他对我没有敌意,我心虚地左看右看,见没人,囫囵着就把包子吃下了肚,根本也没吃出来什么味道,就好像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不管怎么说吧,总算是缓过来一点。
刚吃完,又见小钱子匆匆忙忙跑过来,他怀里也揣着两个包子,献宝似的拿出来给我。
他一边把包子塞在我手里,一边说:“快吃吧,郑公公看得紧,我好不容易溜出来。肉馅大包子,可香了。”
我感激地看着他,他四周看了看,着急道:“我走了,你快点吃,别让郑公公发现了。”
这一次,我吃的慢了一些,肉馅包子真是好吃,我想起我娘,鼻子有些发酸,当初逃难的时候,她把粮食都省下来给我吃,自己空着肚子,唉,要是她还活着,吃到这样热腾腾的大肉包子,该多高兴。
刚吃了一个,我听见脚步声,赶紧把剩下的包子藏了起来。
我顾不上擦嘴,赶紧跪好,原来是大伙儿吃过饭,回来继续演礼。郑公公打我身边经过,突然咦了一声,他叫我抬头,我心虚地抬起头,郑公公冷笑一声,指着我的怀里,命令道:“怀里藏了什么东西,交出来。”
我只好从怀里把大肉包拿出来放在他手里,郑公公端着肉包,冷笑道:“好啊,拿住贼赃了,今儿个敢偷包子,明儿就敢把紫禁城给搬空!”说到后面已经是疾言厉色。
我吓得扑通一声磕在地上,嘴里求饶道:“奴才不敢!奴才绝没有这样的心思!求郑老爷饶恕奴才这一回吧!”
郑公公依旧冷笑:“不敢?!我看你们一个个都反了天了,这件事想必你一个人也办不成,说!你的同党在哪儿?!”
我只是磕头,口中分辨道:“奴才没有同党,请郑老爷只惩罚小李子一人。”
郑公公嘲讽道:“哟,你这会儿倒扮起忠义来了,你以为这样就护得住同党吗?!”
郑公公环视一周,目光扫过沈原,在接触到小钱子的时候定住了,小钱子露出心虚的表情。
郑公公不带一丝感情地说道:“是谁干的,就自个儿出来承认吧,要咱家点名吗?!”
沈原镇定自若,他送包子的时候,早就算好了时间,只是没成想,自己刚离开,小钱子也偷偷摸摸地过去送,果然啊,师父说过,最难预料到的就是人心,沈原这样想,他肩负的使命太重要,这一劫,怕是只能由你们俩自己去渡了。
小钱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承认道:“包子是奴才偷的,求郑老爷惩罚!”
郑公公看了看我们俩:“既然承认了,就领罚吧,拖下去打六十大板!”
郑公公一挥手,四名太监从旁边走出,将我们俩拖到院子里,那儿早放置好两把条凳,四个太监将我俩放在条凳上,脱下裤子,一人摁手,一人摁腿,旁边还有个人拿着板子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就等一声令下。
我的屁股被冷风吹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迟迟不见板子落下。
我抬头,寻找郑公公的方向,却看见郑公公正和另一位带班崔公公聊天。
我听不见他们在什么,只是看见郑公公的表情逐渐由愤怒转而变得平静,好像在追忆什么。
最后崔公公拍拍郑公公的肩膀,离开了。
郑公公来到院子里,面无表情地抬了抬手:“给我仔细地打!”
行刑的太监听到命令,竹板子应声落下,清脆地打在我的屁股上,发出“啪”的一声响,我整个人惊了一下,疼痛蔓延开来,我下意识挣扎,却被紧紧地按住。
打一下,我和小钱子就喊一句:“奴才知错了!”
打到后来,我们已经没劲儿喊了,我感觉屁股已经麻痹,就好像不属于我自己,一股热流从腿上蔓延下来,我失禁了,后面明显感觉到板子力度小了一些。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的板子打完了,小钱子跟我一样,也失禁了,这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太监的身体缺陷造成的。
不管怎么说,被当众光着腚打板子,还失禁了,这放在谁身上都很难堪。
我和小钱子被抬回他坦,趴在床上,郑公公过来看了看,什么也没说,只丢下了一瓶金疮药。
沈原在一旁敛声屏气,等郑公公走了,沈原立刻关切地过来查看我们的伤口,然后松了一口气:“还好,幸亏有崔公公给你们说好话,郑公公总算是对你们手下留情。”
我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钱子却在一边龇牙咧嘴,嘴里夹七夹八地“哎呦”个不停,他反驳道:“都打成这样了,还叫手下留情?”
沈原一边给我上药一边说:“你们不知道,在宫里打板子都是有暗号的,有时三十大板能把人打死,一百大板却能活下来。”
小钱子说:“我不信,你倒说说是个什么理儿?”
沈原解释道:“郑公公下令打你们的时候,抬了一下手,说仔细地打,这就是要手下留情,打在皮上。所以你们这板子听着响,看起来血肉模糊似乎很吓人,但其实并不会把人打坏。”
沈原给我上完了药,又去给小钱子忙活:“你看,你们还这样生龙活虎的,真要是说认真地打,就会打在肉上。看着皮是好的,其实里头的肉早就打拦了,那样的话,可能就会落下残疾。”
我被勾起了好奇心:“那三十大板把人打死是怎么回事呢?”
沈原过来给我擦了擦汗,解释道:“那就会说给我狠狠地打,到时候要活下来,可不能了。所以以后行事、说话都要万分小心,将来我可不想给你们发送。”
小钱子听了,嫌晦气:“呸呸呸,说什么呢,爷可是要当大太监的人,肯定要走在你的后头。”
沈原听了,在小钱子大腿上拧了一把,疼的小钱子在床上扭来扭去,脸都绿来了。
我们一阵嬉闹,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打得不是很重,但我们还是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沈原一有时间就过来尽心尽力地照顾我们,我很高兴,在这个尔虞我诈的深宫之中能有这样两位好兄弟,这辈子死而无憾了。
后来我才知道,本来在宫中偷盗,是要被赶出宫去的。
但是当时刚好有个带班公公路过,被我们的忠义所打动,触景生情,于是私底下给郑公公求情。
郑公公也是从新人一步一步升上来的,对于这种纯粹的感情,也很看重,他有心要放我们一马,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现在有了台阶下,也就顺势就坡下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