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高端的恭维往往只需要……

“你只是看了中年演员和年轻演员的人数,就做出了这样的推断?”郑博瀚哼了一声,面露狐疑,“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当然不是。”商叶初微微一笑,神色诚恳地吐出了一段话:

“千禧年至一零年之间的宫斗剧,往往是年轻英俊的风流帝王,配个聪颖美丽的婢女、宫妃、或者官员将军之女。当然,亦不乏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绝色草民。女主角在一众妖艳宫妃中脱颖而出,独得帝王恩宠,最后一生一世一双人。说是宫斗,其实不过是换了汤水的偶像剧罢了。

“时代在发展,观众的眼光也在与时俱进。披着宫斗皮的肥皂剧很快落伍。如今的宫斗剧又开始宣传女性群像、万艳同悲。但大多数宫斗剧的主要套路,仍是择一女角色,争杀拼搏,杀他个干干净净。只不过是帝王从深情变成了薄情,一生一世一双人变成了主人公独自走到最后,黯然神伤,高处不胜寒。

“这样的剧本当然有好处,比如,女主角会拥有完整的个人线、故事线,从女主角的视角来看,这无疑是一曲波澜壮阔的大女主成长史。因此,我们会看到这样的有趣场面:某某宫斗剧,一边宣传‘万艳同悲’,一边宣传‘大女主’。

如此自相矛盾的场面,其实正是这类剧本质的折射:所谓的‘万艳同悲’不过是无稽之谈。此类剧,充其量不过是一群花婢、花相簇拥着一位花王罢了。

“什么是万艳同悲?就是好的和坏的一起毁掉。悲剧是把美的东西撕碎给人看——可这是不够的。应该把美的东西和丑的东西一起撕碎,让胜利者和失败者同归尘土,让智者和愚人一样万劫不复——让人知道,毁灭你,与你无关!”

郑博瀚瘦削严肃的脸上渐渐露出讶然的神情。

他当然会惊讶,因为这段话,是郑博瀚自已从前在某次采访中说的。而商叶初竟然一字不差地把这段话背了下来!

“你——”郑博瀚轻轻咳嗽了一声,“你看了我的采访?”

商叶初点点头,露出腼腆的笑容:“虽然您可能不相信,但拍一部您的戏,一直是我的梦想。”

“梦想?”郑博瀚哼了一声,显然半信半疑,“我倒是听说过有艺人的梦想是做某某大导演的女郎、小生的,你的梦想倒是别致。”

商叶初微微涨红了脸:“郑导——不,郑老师!我从小就是看着您的剧长大的。是的,导演很重要,可您才是真正创造出那些角色的人!渔樵生,风不渡,还有雁公怀、引十三娘、坤帝、陆寻香,都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角色!”

郑博瀚微微一愣,商叶初口中的这些名字,都是他编写的作品里的角色。其中有些角色非常冷门,现在连网络平台都不播了。除了他自已之外,现在很少有人记得。

更让郑博瀚满意的是,这几个角色分别出自五部不同的电视剧,而这五部电视剧里,有两部是他和徐瀚文共同创作的,其余的三部,则是他和其他的导演合作的。

这证明什么?这证明没有徐瀚文,他也能创作出让人念念不忘的角色!

听商叶初这么说,郑博瀚对她的话倒是信了三分。他的语气稍稍缓和些许,道:“就为这个,你去看了我的采访?”

“是的。”商叶初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知道,我条件一般,很可能这辈子都够不上郑老师编的本子了。但我还是不死心。于是,我从决定走演员这条路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在看您过往的作品、采访,还有您出版的《人物刻画三十问》,我也看了。”

《人物刻画三十问》是前几年名人出版热的时候,郑博瀚凑热闹出的书。里面干货很少,毕竟没有人会把吃饭的家伙随便撒出去。这本书的销量也不高,印数只有两千册左右,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连这本水货都看了。

这下子,不好意思的人倒成了郑博瀚。面对年轻小龙套热忱的目光,郑博瀚难得地升起了一丝尴尬感,就像黑历史被人看了个精光似的。

商叶初似乎对坦诚这些有些羞耻,但还是继续道:“我想着,如果揣摩一下您的喜好和对角色的理解,万一,万一以后有机会……”

商叶初嗫嚅了两下,说不下去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脸皮薄。郑博瀚好笑地想。

如果是其他行业的人,知道有个人为了得到自已的赏识,苦心孤诣地研究自已的过往言谈、揣摩自已的喜好,估计只会觉得可怕。但这里是娱乐圈。

娱乐圈是没有隐私可言的,在这个地方,被观察、被研究、被揣摩,只能证明你强大、重要、意义非凡,证明你还没有过气。这不是居心不良的窥视,而是无比崇高的褒奖!

在娱乐圈,不怕别人对你有所图,就怕你对别人毫无用处。

没人不喜欢被恭维。没有没效果的马屁,只有没拍对的马屁。

商叶初这个马屁拍得就恰到好处。国内编剧地位低,堪称半透明人。郑博瀚和徐瀚文虽然是师兄弟,但在圈内的待遇,绝不可同日而语。加上郑博瀚正剧出身,观众年龄群体偏大。因此,虽然广受赞誉,其实很少有被人如此崇拜的体验。

更何况,郑博瀚此时正在人生的低谷期!

被师兄背叛,被资本抛弃,被老朋友们质疑,跪着要饭还被资本家塞进一个予取予求的大小姐进剧组,本来是为了自已的剧本才和师兄决裂,结果为了要饭不得不让自已的剧本面目全非……郑博瀚不怀疑自已,那是不可能的。

商叶初的马屁,简直如同久旱降甘霖,雪中送热炭,一下子就烫中了郑博瀚的心防。

郑博瀚的脸色依然看上去凶巴巴的,但口气已经和缓多了:“好了好了,还是说说剧本吧。怎么,你看了这段采访,就猜出我要拍的这部剧是什么东西了?”

“嗯!”商叶初重重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向往的表情,“编剧的人物刻画与演员的角色理解,很少能做到完全一致,有时候甚至可以说是南辕北辙。但这并不意味着编剧需要将演员圈在一个框架里,有时候,让演员自由发挥一下,往往能收获意想不到的效果……”

这段话正是《人物刻画三十问》中的一段,郑博瀚顿时尬得头皮发麻,连忙摆摆手叫停。

这下子,郑博瀚完全相信商叶初是自已的忠实崇拜者了。否则很难解释商叶初为什么能把那么无聊的水书背得滚瓜烂熟!

“好了好了小叶,你说话就说话,背我的书做什么?”郑博瀚哭笑不得道。

商叶初握紧了拳头,认真道:“那是因为我发现,您是这么写的,也是这么做的!”

“……”郑博瀚:“啊。”

商叶初兴奋道:“您不给我们完整的剧本,正是想让我们加深自已的角色理解!”

郑博瀚:“……哦,是吗?”

“我仔细地看过我的那部分剧本,玉珠的视角与赵美人不同,饰演赵美人的万晨对我说,她并不知道自已的结局,这让她很不安。但我的剧本中却提到了赵美人的结局——因为揣测皇帝的喜好,她被打入冷宫了。那座冷宫名叫暮云宫。”

“赵美人在剧中是我的‘主子’——然而我却不仅仅只有这一个‘主子’。赵美人被打入暮云宫后,我又去侍奉了一个新的宫妃,良妃。

“无独有偶,良妃也因为犯下了错误,而被皇帝打入了暮云宫。

“这两节情节都很短,却都讲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以某某风波开头,以打入冷宫作为结尾。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两节情节之间毫无关联!”商叶初眼睛亮晶晶的,兴致勃勃道,“既没有运筹帷幄的女主角,也没有偷施暗算的细作宫女。我只是个旁观者罢了。

“赵美人与良妃的刻画截然不同,结局却殊途同归。我顿时就想到了郑老师提到过的‘毁灭你,与你无关’。

“那么,是谁毁灭了这些女人呢?”

商叶初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没错,正是秦天野老师扮演的皇帝!”

不知不觉中,郑博瀚已经微微倾身,做出了一个不由自主的专注倾听的姿势。

“是的!这部剧,最大的反派,正是皇帝!”商叶初兴奋道,“一部宫斗剧,不去争夺皇帝的宠爱,却将批判的矛头对准了始作俑者。这是什么?这是划时代的创举!”

“无论你是聪慧的解语花,还是天真无邪初入宫门的小姑娘;无论你是声威赫赫的将门虎女,还是宫女出身的低位宫妃;无论你是宠冠六宫的贵妃,还是最低一等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的采女——

“在皇权之下,大家通通都是奴隶!就连皇后,也不过是高一等的奴隶罢了!”

振聋发聩!

刹那间,郑博瀚只觉得心气一舒,仿佛一阵劲风扫过心湖,将其上覆盖的尘埃通通吹去了!

“好啊。好啊!”郑博瀚一拍桌子,发出铮铮声响,“好!”

商叶初这才从狂热的劲头中恢复过来,连忙道歉:“呀!对不起,郑导,我刚刚太激动了。”

“没什么。”郑博瀚拊掌道,“我觉得你说的比我写的还要好。你继续说。”

当然好了,商叶初废寝忘食地写了两个昼夜,才写出这段稿子。

“有了这个猜测后,我想起,冷宫叫暮云宫,而咱们的剧名叫《云倾记》。我想,这个故事,可能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讲述的是历朝历代冷宫中的宫妃被皇权压迫的往事。之所以叫《云倾记》,是因为当王朝被推翻之后,这座名叫暮云宫的冷宫也会随之倾覆。郑老师,我说的对吗?”

商叶初的眼神中充满了渴望。就像一个孩子急于得到老师的肯定一样。

郑博瀚心头轻轻一动。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好在商叶初也没有傻等着他回答,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宫斗剧是女人戏。但是,除了主角之外的女人,最终却大抵都要死。目前的所有宫斗剧,讲述的都是胜利者的故事。”商叶初吐出一口气,“其实,哪有胜利者呢?所谓的胜利者,也只不过是皇权的附庸罢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接下来,该煽情了。

商叶初顿了顿,道:“能参与这样一部剧,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即使只能作为一个小宫女、一个旁观者,我也觉得与有荣焉。

“十年前,您编写了《西苑》。其中有一句台词,我到现在依然记得。‘独夫也,民贼也,窃天下者,帝也!’让当年影视圈内为封建皇帝歌功颂德的风气为之一清;

“十年后,您依然没有忘却初心。无论是官场上的争锋,还是后宫的交锋,这些作品的矛头始终对准了最该对准的那个人。郑老师,您一直没变。”

商叶初抬起眼睛,专注地望着郑博瀚:“郑老师,我从小看着您的剧长大。这部剧一定会成功的。它会像您曾经的剧一样,红遍大江南北,万人空巷,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落下,商叶初的眼角滑下了一颗泪珠。商叶初手忙脚乱地擦了擦眼角,羞愧道:“哎呀,我怎么哭了?不好意思,郑老师,我太激动了。”

郑博瀚的眼眶也湿润了。

他忽然感到一阵可笑。不是为了商叶初,而是为了自已。

看看吧!他为了和徐瀚文斗气,险些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当他的剧本第一次被人演绎,第一次收到观众的掌声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忘却了自已的初心呢?

是的。徐瀚文是叛徒,资本家是小偷,《卿云传》是个四不像的怪物,迈塔影业是个傲慢的外行。

而为了这些东西,他却不惜自毁长城、自伤羽翼,将自已创作的东西改得面目全非,抛弃自已真正的内核,放弃陪伴自已二十年的观众!

郑博瀚从桌上抽出两张纸巾,一张递给商叶初,一张自已擦了擦眼镜。

郑博瀚面无表情,语气淡然:“这样吧……叶子啊。我看,玉珠,你还是不要演了。”

商叶初面露愕然:“郑导?”

“不要慌。不要慌。”郑博瀚笑了一下。他不常笑,因此这个表情看起来有些古怪。

“玉珠,你还是不要演了。我有个更重要的角色要交给你。”郑博瀚戴上眼镜,镜片上反射出了商叶初怔愣的表情。“以你对这部剧的理解,这个角色很适合你。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去找老秦聊聊。”

说罢,郑博瀚也不等商叶初回答,便起身离开了。

他决定了,就算迈塔影业会把所有的钱都撤走,让剧组只能穷得全组共用十套戏服,也不能让苏歌把剧本改成狗血爱情剧。

他要拍他真正想拍的东西。

观众什么都看不见。

观众看不见资本的博弈,看不见编剧所受的压迫、轻视与鄙薄,看不见他的身不由已与妥协。

观众什么都看得见。

观众会用自已的眼睛,用自已的手,用自已的口与心,选择自已真正想看的东西,选择自已真正追随的创作者与作品!

看看吧,徐瀚文,看看我和你,到底谁才是被观众选择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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