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痛苦

《哑婆》的故事很平,与其说是小说或剧本,不如说是一段文字化的纪录片。文笔朴实,行文平淡,带着局外人特有的,冷漠的客观。

剧本主要讲了一对祖孙的故事。

哑婆是一个又聋又哑的疯女人,被父母许给了一个脾气暴躁的瘸腿光棍。没几年,哑婆生下了一对儿女。女儿外出打拼,儿子留在村中照料哑婆。

哑婆的儿子很快也娶了妻,生了个极为聪明的女儿。女儿自小成绩优异,是全家人的希望。

就在这一家人展望美好的未来时,变故陡生。先是哑婆女儿的儿子,也即哑婆的外孙因罪入狱。再是哑婆的儿媳,经年积劳成疾,撒手人寰。

没过多久,哑婆的女儿患上了癌症,因病去世。

哑婆的儿子一个人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没想到在用农机轧草时,竟不小心将双手卷入机器齐齐截断,成了一个废人。

儿子为了不拖累家庭,在极度的痛苦中喝农药自尽了。

自此,这个平凡的小家庭,就只剩下哑婆和她的孙女了。

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虽然家境穷困潦倒,但孙女自强不息,终于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全村人自发凑钱,给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办了升学宴。

升学宴上菜色丰富,穷困的哑婆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么丰盛的大餐了。于是一顿胡吃海塞、饕餮大嚼。村人不忍拦住这个老太太,便放纵她吃喝饮酒。

吃到最后,哑婆活活撑死了。

至此,剧本结束。

从读者的角度看,这个故事未免太过致郁,甚至有一种为了苦难而苦难的感觉。若非季君陶反复强调是由真人真事改编,连商叶初也会做此猜想。

而以演员的眼光看,这个剧本时间跨度极大,前后足足跨越了五十年光阴。单讲演绎难度,确实极富挑战性。

商叶初将剧本反反复复看了三遍,从最初的不以为然,渐渐品味出了些不寻常的味道。

这个剧本的风格很特别。最大的特色就是平而冷。虽然描述了这许多苦难,但只做客观描述,没有掺杂任何个人情感。

车到家了,商叶初一边往屋内走,一边又给季君陶把视频拨了过去。

季君陶接通视频,眼睛却没看屏幕,而是低头读着一份表格之类的东西。

“什么事?”

商叶初问道:“那个写剧本的大学生,是不是就是故事中的孙女本人?”

“不是。”季君陶头也没抬,“我也问过这个问题。剧本原作者说不是。”

等了半天,商叶初没说话。季君陶抬起眼来问:“你问这个干嘛?不是不打算演这本子吗?”

商叶初走进房间,“这个本子给我的感觉不坏……很特别。”

“具体怎么个不坏法?特别法?你确定不演的话我给别人了啊,没准能培养出个影后什么的呢。”

商叶初将手机支在一边,本来打算去收拾行李,想了想还是停在了手机前。

“说不上来。”商叶初的语气有些困惑,“有的剧本像宝石,有的剧本像银样镴枪头,有的剧本像璞玉——这个剧本不同。它什么都不像。”

“你看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季君陶干脆直接问了。

二人是合作伙伴,没什么可隐瞒的。商叶初诚实道:“没有感觉。”

“噗——”

季君陶把一口咖啡喷了出来:“你的心是铁打的?就连我还一阵唏嘘呢!”

“也不是全无感觉。”商叶初纠正道,“有很少量的痛苦,还有些……羡慕。”最后两个字说得很轻。

季君陶的脸都扭曲了,看商叶初的眼神像看一个智障:“你羡慕什么?”

商叶初坐在床上,试图向季君陶形容那种感觉:“孙女很聪明,凭借自已的本事考上了大学……孙女的爸爸妈妈非常爱她。”

……

沉默。

长久的沉默突然在房间中蔓延开来。

商叶初注视着季君陶,后者脸上出现了长达几十秒钟的空白。空白结束后,季君陶脸上的神色认真了许多。

“叶初,我发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季君陶肃然道,“请注意,我无意诅咒你。如果,如果你的父母死了,你有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还真难住了商叶初。

季雅和商鸿轩死了,自已会有什么感觉?

商叶初努力地想象了一番,怎么也想象不出那种感受。除了陌生,一无所有。

季君陶见状,干脆换了一个问题:“如果你父母病了需要你去陪床,但剧组的拍摄进度不能耽搁,你会怎么做?”

商叶初毫不犹豫道:“这个问题不成立,他们甚至没有我的联系方式。”

“如果。”季君陶咬牙道,“不要逃避问题。”

商叶初不情不愿地坦白:“让你来接电话。以你这位老板的身份和口吻,先给他们打一笔钱,再警告他们别来耽搁我。

“拍完戏后召开记者发布会,说父母为了不耽误我的事业,故意隐瞒病情,害得我一无所知专心拍戏。我深为感动,痛哭流涕。我为这部戏付出了太多,请观众朋友们一定——”

季君陶:“……”

季君陶喝干了最后一口速溶咖啡。又问道:“假设你的初恋站在你面前,你如何表现很爱他?”

商叶初皱皱眉:“我没有初恋。”

“心动过的男人呢?”

“气死算心动吗?”

“有交好的朋友吗?闺蜜总该有几个吧?”

商叶初脑海中闪过盛文芝的影子,坚决地摇了摇头:“没有。”

季君陶忽然察觉出不对:“你和苏歌——”

“那是为了签约抬身价唬你的,我俩其实不太熟。”

“……”木已成舟,现在也不能计较这些了。季君陶做着最后的努力,“你能想象到的最伤心的事情是什么?”

商叶初毫不犹豫道:“变成一个蠢货。”

……

季君陶掩住脸,长长地呻吟了一声。

“叶初。”哀鸣过后,季君陶放下手,露出一张饱受情绪摧残的脸,“这部戏你必须、一定得拍。”

“为什么?”

季君陶斩钉截铁道:“你不能这样下去了。你得感受痛苦。一个演员连痛苦都没有实感,怎么拍得好戏?”

商叶初顿了顿,冷静道:“你可能不知道,我早已痛苦得够多了。”

“正是因为这样,你对痛苦已经麻木了!”季君陶站起身,“你对痛苦习以为常,觉得是家常便饭!同一件事,别人能感受到十分的痛苦,你只能感受到两分……”

季君陶激动地在自已的小破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手机屏幕随着她的步子晃动着,商叶初甚至能看到她喷出来的唾沫星子。

“可是正常人不是这样的!”季君陶激动道,“如果你按照这样的心态去对待和演绎痛苦,普通观众永远无法和你共情!他们只会觉得你是个傻x、面瘫、精神病,觉得你铁石心肠,把家破人亡演得像家有喜事,村口的驴都比你伤心——”

季君陶深呼吸一口气,瞪着商叶初道:“你得演这部戏。即便不为了冲奖,拿来练手也是值得的。我把所有筹码都压给你了,你不能让我的投资打水漂。”

季君陶这么激动倒让商叶初有些意外:“你觉得我对痛苦麻木,所以演不好痛苦?难道拍死亡戏还要真去死吗?”

“少在这儿装蒜了!”季君陶不耐烦道,“看看你自已的心。叶初,因为自已习惯于痛苦,就对别人的痛苦漠然——因为你比别人更惨,所以别人的惨就不是惨了?这是什么臭毛病?”

“我冷漠?”商叶初也来了火气,冷笑一声,“你心善!好大个善人,对着个二十岁的艺人拿出一份b签来糊弄!装你爷爷的什么善男信女?”

季君陶可不是李懿那个闷葫芦,立刻反唇相讥:“我是不心善,可我听得进别人的劝!不像你这么轴,对你的演技提点意见就捂住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你难道只满足于做一个昙花一现的流量,等老了之后星光散尽去直播平台带货?”

“不劳费心,若是我沦落到带货的田地,那就证明青凭娱乐早就完蛋了。”商叶初露出个嘲讽拉满的笑容,“我还能带货,你能干嘛?去咖啡厂磨速溶咖啡粉?喝不死你!”

“呼——呼——”季君陶气得脸色通红,声调拔高了十度,“开始人身攻击了?怎么,被我说中痛处了?看来你对你那可怜的演技也不是没数——”

“我‘可怜’的演技?”季君陶这下子可踩了雷,她大声,商叶初比她更大声,“我商叶初不靠背景不靠色相不靠那些死肥猪,从龙套一步步爬到今天,靠的就是这点可怜的演技!我比你有数——姓季的,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这五个字,我就把你的头按进咖啡机!”

“有数你连一部小制作电影都不敢接?”

“谁说我不敢接!”

——!

季君陶脸上突然露出了诡秘的笑容。

商叶初顿住了。

商叶初:“……”

商叶初忽然一键把手机锁屏,然后给了自已一个嘴巴。

季君陶的声音从手机中幽幽传来:“你没挂视频。我看见了。”

商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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