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一跪三叩,山呼万岁。
皇帝立于高台之上,冷眼俯瞰众生。
她不说平身,百官就只能跪着。跪到山川俱碎,跪到山河崩裂。
然而在一月之前,这些跪在地上的官员们,见到平昭公主时,是连礼都不用行的。
先帝礼贤下士,特许百官见到皇亲国戚不必行礼。国朝上下养成了贵才干、轻血统的风气。
十个先帝的儿女加在一处,也比不上一个能臣干吏的地位。
不,直到如今,他们依然不会向平昭公主行礼。
他们跪的是新帝,跪的是新帝身后的龙椅,跪的是新帝面前国玺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
权力,权力,不朽的权力!
天地静默。
在这一片凝固的沉默之中,少府监躬身上前,向皇帝呈上一方空白圣旨。
这是历朝历代延续下来的风俗,新帝继位,在坐上龙椅之前,要先拟一道圣旨,作为新帝的第一道政令。
圣旨的内容完全由皇帝自已决定。
一般而言,只要不是太离谱的皇帝,都会在圣旨上写一些官话套话。比如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劝课农桑之类的话。
也有那荒唐的昏君,继位后的第一道圣旨,写着广选秀女,充实后宫什么的。
大体而言,这些圣旨都不会太离谱。毕竟刚刚登基,做做样子还是要做的。
两个少府奴仆恭敬地跪在地上,将圣旨高举过头顶,展平在空中。另一个哑奴举着檀木托盘,托盘上放着国玺和红泥。
所有人屏息凝神,等待着皇帝的第一道圣旨。
皇帝凤目一眯,伸手拿起龙毫笔,饱蘸一笔浓墨。
皇帝用左手揽住自已的宽袍大袖,右手笔走龙蛇,挥毫泼墨!
皇帝写字的动作十分优美,擫、押、钩、格、抵,一举一动,身如青松,手如游龙,端的是天家贵气。
少府监低着头,少府奴仆同样垂首跪地,不敢窥视圣训。
唯有刚刚执鞭的老太监,悄悄去看皇帝写了什么。
待看清皇帝笔下的字时,老太监苍老的眼睛遽然睁大了!
在那张空白圣旨上,皇帝只写了一个字!
朕!
这个字铁画银钩,龙飞凤舞,力透黄绸。老太监仿佛透过这个字,看到了新帝那双燃烧着野望的眼睛。
写下这个字后,皇帝将笔一扔,随意地将手伸上了国玺。
这个动作熟练地仿佛做过千百次。然而,在触碰到国玺冰凉的玉质那一刻,皇帝的手微微一缩,脸上几乎露出了一秒恍然的神情。
转瞬间,皇帝脸上的茫然便消失了。
皇帝露出了一个幅度很小的笑容。
那笑容中有傲然,有骄矜,有满足。带着藐视天下的霸气!
可惜此刻,她周围的所有人都跪着,没有一个人敢看她的脸。
皇帝俯瞰着所有人。
天下在她脚下,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二十年。
皇帝毫不犹豫地拿起国玺,在圣旨上一盖!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朱红篆字,印在了“朕”的上面。
皇帝朗声一笑,随手将国玺丢回托盘,发出当啷一声响动。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皇帝微抬双臂,虚虚做了个托起的动作。
“众卿平身。”
“cut!”
随着郑博瀚的声音响起,众人如梦初醒。
离商叶初最近的摄影师小李不由自主地抹了一把自已的额头,才发现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布满了冷汗。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摄像师小声抱怨道:“x!我的腮帮子好疼。”
旁边的助手喃喃道:“为什么?”
摄像师小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刚刚不知怎么突然就开始咬牙了。”
助手这才回过神来,“我不是问你,我是问郑导,郑导为什么不过来?”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郑博瀚便向商叶初这边走了过来。
化妆组正在帮商叶初补妆,因为一会儿还有一组远景要拍。
商叶初很累,拍大戏是最耗费精力的。而且这毒日头晒着,简直是折磨。
郑博瀚走到商叶初面前,脸上的表情有点纠结。
商叶初立刻注意到了这点,“郑导,需要重拍吗?”
郑博瀚盯着商叶初的脸看了半天,最终摇了摇头,“不用了。”
商叶初只休息了十分钟,就又上场拍了一遍远景。
郑博瀚惊讶地发现,商叶初第二遍的表现并没有比第一遍差多少。照理说远景摄制,面部表情的要求是宽容很多的。反正也看不清。可商叶初仍然一丝不苟,神情肃穆,发丝不乱,仪态端方。
郑博瀚观察了一会儿她走路的姿势。商叶初没有任何多余的小动作,不扭腰也不摆胯,
步履从容,胜似闲庭信步。
不仅如此,郑博瀚还发现商叶初走动的时候,每走一步,冠冕上的十二冕旒晃动的幅度都十分微小,并且每一步都是差不多的!
古装剧里,仪态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现在很多艺人演古装剧,行动的时候喜欢把衣袖和衣袂舞得虎虎生风,步摇上的流苏晃得像仙女棒,虽然看着有种不羁的野性美,但其实是不对的。
真正的古人——尤其是像平昭皇帝这样的天潢贵胄,正应该仪态端方,行不露足,静如松,坐如钟。这是长久的贵族生活中自然而然养成的习惯。
一个人走路的姿势能看出很多东西,从前有个皇帝,走路姿势便是“龙行虎步”,被人看出非池中物,后来果然当了皇帝。
一个衣袂衣袖衣摆乱飞、流苏嘭嘭打脸的演员,就算穿着龙袍,观众也很难相信他就是太子,倒是会嘲讽他望之不似人君。
倒不是郑博瀚鼓吹这些束缚人的礼仪糟粕。这些东西消失当然是好事。郑博瀚举双手双脚支持人人平等和自由解放——
但演员们收着几十万几百万的片酬,总得做出点和这份收入对等的努力吧?
一部戏就赚来普通人半辈子的收入,还让观众看你流苏飞天术,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在郑博瀚思索的时候,商叶初一丝不苟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流程,依然情绪饱满,没有出丝毫错漏。
这场远景也是一遍过!
如果说第一遍拍摄一遍过还可能是因为状态好的话,那这遍,体现的完全就是商叶初的硬实力了!
凡是稍微有点经验的演员,都知道演戏的时候找状态有多难。而比找状态更难的,就是保持状态。
这场戏,仪态、神态、走位、戏剧张力,桩桩件件,方方面面,都堪称完美。
在场众人并非全都是有经验的老演员或者工作人员。但即便如此,在看完商叶初的整场戏后,他们也能模糊地预料到,这场戏会是全剧最经典的一幕之一。
在此之前,剧组已经拍了几场不错的戏。譬如秦天野的帝王之怒,苏歌和秦天野隔着时空的深情执手,还有几个老太监和秦天野的飙戏。
可秦天野是什么人?那几个老太监又是什么人?
那都是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演员了!
商叶初,这个很多人连姓氏都可能搞错的新人,居然能展现出不输于这些前辈的演技?
有人不信,有人想不通。但更多的人,对这个天赋异禀的年轻人,表现出了新鲜出炉的善意。
“小叶,表现得不错嘛!”
“是哟小叶,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呢!”
“顶这么高的冠走这么长一段路累了吧?中午盒饭加鸡腿!”
就连旁观的秦天野也忍不住上前几步。
秦天野眼神复杂地注视着商叶初,目光既欣慰,又含着些唏嘘。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秦天野感慨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商叶初惊讶地睁大眼睛,连连摆手,“秦老师,您过誉了……”
“哪里哪里。”秦天野失笑道,“太谦虚可不是好事哦。”
有人调笑道:“公主韬光养晦习惯了,陛下,您可别难为人家了!”
秦天野哈哈大笑道:“我已经是牌位,别叫我陛下了。叶初这皇帝当得像样!比我强多了!”
秦天野为人豁达风趣,剧组的人们经常开他的玩笑。见他如此说,顿时有人揶揄起来:
“了不得了!先帝爷来给新皇撑场子了!”
“瞧瞧,陛下,先帝爷这不是挺属意您吗!”
“那几个在公主面前蛐蛐陛下的老臣呢?通通拖出来斩了!”
《云倾记》剧组都是些糊咖,大家相处相对平等一些,关系都不错。经常这样热热闹闹地开玩笑。
“我是说真的。”秦天野欣赏地拍了拍商叶初的肩膀,用一种前辈看后辈的眼光赞叹道:“你是很难得的那种演员。既有灵气,又肯努力。”
有些演员绝不能说是没有演技,相反,他们的演技相当成熟。但就是缺乏了那么一点灵气。就像是蛋炒饭里缺了点缀灵魂的葱花。
有些演员空有灵气,但却不能踏实下来磨炼演技。最终在娱乐圈这个名利场磨尽灵光,成了伤仲永的悲剧。
商叶初很幸运,二者皆有,并且,还让人嫉妒的年轻。
秦天野感慨地看着商叶初的脸。
这样一个年轻人,会走到什么程度呢?
他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