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叶初行走在一片无垠的荒原上。
天空荒芜而空寂,干涸的土地上裂纹寸寸,嶙峋的岩石盘旋在各处。
不知走了多久,商叶初看到,原野上出现了一片湖泊。
商叶初快步走到湖泊旁边,愕然发现,水中竟然漂浮着一具尸体!
那具尸体明明离她那么远,商叶初却能够诡异地看得一清二楚。商叶初看到,湖中的死尸面色惨白,长长的黑发笔直地漂浮在水中,看上去像有人沿着她的发顶画了许多条黑直线。
那人安详地闭着眼睛,脸上无悲无喜。
那是盛文芝的脸。
盛文芝死了?
商叶初有些困惑,她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困惑只持续了一瞬,商叶初便醒悟过来——哦,原来盛文芝真的死了。
上一世,商叶初并没有去过那片湖泊,也许在那一天,盛文芝就被淹死了吧。
商叶初惆怅地望了湖中的人一眼,摇了摇头,转身离开,继续向荒原深处走去。
商叶初继续行走在荒原上。走了很久,再次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象。
那是一片绿洲,绿洲中伫立着一座小小的书店,褪色发白的招牌上写着四个字:
古月书店。
商叶初小跑进书店中,果不其然,那个慈祥的老太太坐在她一直坐的位置上,似乎正在低头看一本书。
商叶初上去,叫了一声:“奶奶?”
胡老太太没有回应。
商叶初顿了顿,忽然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胡奶奶。
老太太一下向后仰去,倒在了她最爱的那把藤椅上。脸上还挂着微笑,却早已没了呼吸。
胡奶奶死了。
泪意漫上眼眶,商叶初却哭不出来。
这是假的。
胡老太太并没有安详体面地死在书店中,而是死在自已家里面。窝窝囊囊地躺在床上,仰着儿子儿媳鼻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死时却恶臭污浊,龌龊满身。
商叶初也无法哀恸地哭出来,因为对于胡老太太之死,商叶初总是遗憾大于悲伤。
商叶初曾读过一本书,里面讲,有一些人就像沙漠中的一小片绿洲,可以周济过往的旅人,让他们不至于渴死饿死,给他们些许希望、温情和慰藉,却无法将旅人带出沙漠,也无法让整片沙漠变成水草丰美的乐园。
而此时,站在此处,望着死去的胡老太太,商叶初忽然理解了这段话。
“奶奶,对不起。”商叶初低声道。
说完这句话,商叶初转身跑出了书店和绿洲,跑向了荒原的方向。
商叶初跑得很快,但却一点都不累。不知跑了多久,商叶初再次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具棺材。
商叶初似有所觉,缓缓走上前,走到棺材前,透过玻璃棺盖,向里望去。
棺材中躺着一具肥胖到变形的肉体,脸色青白,眼角还挂着泪痕。明明是一具尸体,看上去却好像还在哭似的。
那一刻,商叶初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商叶初伸出手,隔着玻璃抚摸那张胖乎乎的脸,满是褶皱的脖颈,被车子撞得凹下去的身体,身体上还穿着昂贵的、华丽的礼服……无论如何抚摸,那双手与棺中人始终隔着一段不可触及的距离。
玻璃上的手渐渐握成拳。
这个人终于死了。
这个人怎么死了呢?
良久,良久,商叶初收回了手。
商叶初闭上眼睛,缓缓转过了身。
不,不是她。
商叶初迈着艰难的步子,一步,两步,缓慢地离开了这具棺材。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接下来该向哪儿走?商叶初自已也不知道。
接下来在荒原中行走的时间就太漫长了,长到商叶初自已都察觉到了疲惫。她不知道目的地在何方,但她知道,这应该是此行的最后一站了。
终于,这趟荒芜旅途的终点到了。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居民住宅,灯火温馨,其乐融融。
女人与丈夫坐在沙发中,女人抚摸着肚子,脸上愁云密布。
丈夫端着一碗药,哄道:“快喝了吧,喝下去保管生个大胖小子!”
女人犹豫道:“这东西喝了会不会对孩子有影响啊?其实头胎是个女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行要二胎呗。”
“你又没工作,俩孩子靠我一个人养?与其长长久久地养着个赔钱货,还不如一下子就生个男孩。”丈夫不耐烦道,“这药保灵的,老寇家吃了就转运了!”
女人还在犹豫:“万一有啥副作用……”
男人恼了:“叫你打胎你不愿意,好,现在连喝药也不愿意了?这么多钱陪你玩哪!”
女人有些畏惧,到底接过了那碗药,仰脖喝了下去。
药汁的味道应该不好,女人的脸已经扭曲了。
画面渐渐淡化,变成了女人生产的样子。产房中,因为婴儿个头太大,女人难产了。过了好久,医生才将她和孩子从鬼门关中抢救了回来。
孩子是个女儿。
女人和丈夫的脸色都很难看。女人的丈夫对孩子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草!根呢?敢骗老子!”
生下女儿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女人都谨小慎微,看丈夫的脸色过活。丈夫、公婆,以至于女人自已的父母,都在责怪她,劝说她再生一个孩子。
难产的身体亏空还没调理好,女人就又怀上了二胎。
紧接着是三胎。
女人连生了三个女儿之后,在家庭中的地位跌到了谷底——哦不,女人在家庭中的地位本来就是谷底,那时候已经从谷底跌到了无边的大洋深处。恰好在那时,她的第一个女儿,也就是肥肥胖胖害她难产的女儿,被查出患有智力缺陷。
女人的人生已经彻底失去了希望。丈夫冷暴力和热暴力交加,几乎不再把她当个人。傻乎乎胖乎乎的女儿流着口水趴在她身边,好奇地看着她。
女人望着那孩子痴肥愚蠢的脸,忽然油然而生一股难言的恨意。
女人抱起自已的傻女儿,歇斯底里地哭道:“你为什么是个傻子啊!你怎么不去死!啊啊啊啊啊啊!”
傻女儿吓哭了。
又过了两年,女人的最后一个孩子出生了。也许是老天垂怜她半生的可怜,这个孩子终于是个男孩了。丈夫和公婆喜笑颜开,查了取名宝典,给这孩子取名为“嘉宇”。
女人一下子成了全家的大功臣,家庭地位骤然拔升,成了太后娘娘一般的存在。
那个大胖小子自然是全家的宠儿,就连他的二姐和三姐,也跟着沾了光,待遇水涨船高。
唯有他的大姐,这家的第一个孩子,被遗忘在角落。
女人变胖了,肚子上有了幸福肥。女人的脸上多了笑容,女人精心地为自已的孩子们购置衣物、书包、文具;女人哼着歌给自已的二女儿、三女儿和小儿子制作了精致的爱心便当,每到学校的晚饭时刻,就骑着小电动车给他们送去。
女人的生活很好,唯一的污点,就是那个给她带来无尽痛苦的傻女儿。
女人……
商叶初站在这间温馨的小屋外,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冷眼看着这个小家的变迁。时光飞逝二十年,对商叶初而言,好像一幕滑稽的舞台剧。
商梦竹、商令秋、商嘉宇长大了。女人也老了。唯一不变的是,女人依旧深爱着她们。
商叶初久久地望着这一切。
良久,一声低低的、沙哑的声音,在这片无边的旷野中响了起来。
“那我呢?”
也许是声音太小,女人没有听清。她的脸上毫无波动。
商叶初拔高了声音,带着悲愤、茫然与多年的困惑,大声道:“那我呢!”
这次的声音很大,以至于在荒原中形成了余波般的回声。
商叶初在回声中歇斯底里地叫道:“那我呢!你爱商梦竹、商令秋,你爱商嘉宇!那我呢!我也是你的孩子!
“哑婆直到临死前还在盼着永娟回家,苹花的遗言是叫小越好好吃饭别熬夜!
“哑婆爱永娟,苹花爱小越。那我呢!你为什么——”
商叶初的声音哽咽了。
在这片无边的荒原上,商叶初依旧没有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