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越搁下笔,抬起眼,看向自已的母亲。
苹花是个相貌粗丑、有些秃顶的矮小女人。而小越因为自小营养丰富,到了初中便已经个子高挑,即便是坐着,和站着的苹花对视时,也几乎是平视的。
苹花从口袋中摸出一个一寸见方的小盒子,递给小越时,脸上带着得意而期待的笑容:“你看看这是什么?”
小越接过那个小盒,费了点力气才按开。少倾,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哇!”
苹花得意洋洋道:“这是你三姨从湖溪那边寄来的,最新款,你三姨说戴上之后就像聋了一样。”
盒子中赫然是一副小巧的耳塞,颜色粉粉嫩嫩,质感十分柔软。
小越站起来,在苹花的脸上狠狠亲了一大口:“妈妈,最爱你了!”
“快试试吧,”苹花搓着手,“看看效果啥样?底下有说明书,字太小我看不清。”
小越点点头,拈起耳塞,揉捏成细细的锥状,熟练地旋入耳中。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坐在观众席的郑博瀚不由微微眯了眯眼睛。
两个耳塞戴好,苹花迫不及待道:“宝贝,听得见我说啥了吗?”
小越没有反应,还在垂着头推耳塞。
苹花加大了声音:“关越!”
小越这才激灵了一下子,抬起头:“妈,咋了?”
苹花大声道:“隔音效果咋样?”
小越拼命点了点头:“好!能听见一点点声音,但是很小。”
苹花又冲进西屋,过了一会儿折了回来:“你听见妈刚才在那屋说啥了吗?”
小越笑了:“这还真没有。你说话了吗?”
苹花这才放了心,比划道:“快拿出来吧。”
小越摘下耳塞:“咋突然想起买这个?”
苹花看了一眼西屋,压低声音道:“你奶奶成天鬼叫,在东屋都能听见,别说你这个中屋了……妈怕她打扰你学习。”
小越愣了一下,摇摇头:“没事儿,我都习惯了。我奶唱歌还挺好听的。”
“那也不行!”屋中此时没有别人,苹花爱怜地在女儿脸上亲了一口,说话时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丫丫,戴上这个后你也少生点气。虽然你奶不会说话,但也会比划,叫人家看了,会在背后说你不孝顺的……”
小越眼中划过一抹错愕:“妈,我——”
“没事儿,”苹花摸了摸小越的头发,“妈是你妈,你是妈妈的宝贝。快戴上吧,妈不打扰你学习了。”
小越沉默了下来,忽然笑问道:“这耳塞多少钱一副啊?”
苹花啧啧道:“这是进口货呢!原价要好几百,你三姨给你打折了,一百多块就拿下了。”
小越吞咽了一口唾沫,“这也太实惠了!我同学也有一副差不多的,花了三百块才买到手呢……我妈妈最聪明了。”
小越再次捧住苹花的脸亲了几口,喜滋滋地把耳塞戴上,继续坐回原位置学习去了。
苹花搓着手,带着一点小小的骄傲和满足,喜气洋洋地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哑婆的歌声再次响了起来。苹花悄悄把门帘掀开一条缝,观察着小越的反应。
小越恍若未觉,腰背挺直地做着练习题。哑婆唱了半天,小越下笔如飞,仿佛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苹花松了口气,放下了帘子。
深红色门帘的流苏垂到地板上,与此同时,小越在纸上划下锋利的一竖。
镜头给了小越写的作业一个特写,很短,不到半秒,一闪而逝。
观影厅中很安静,除了电影的声音再无其他。
初中时期的小越已经是商叶初饰演的了。一般来说,二十岁的青年饰演十三四岁的少女,一个把握不住,就会有些违和。但电影中的小越给人的感觉却恰到好处,无论是神情还是动作,都丝毫没有让人出戏的感觉。
旁白不疾不徐,剧情过半,小越的亲人一个一个逝去。影厅中渐渐传来了低低的抽泣声。
酝酿的情绪在永娟死去的那场戏中达到了巅峰,影厅中的哭声与荧幕里永富的哭声交相辉映,显出些动人的凄凉。
高潮过后,不久便是永富之死。永富死时这场戏,格外地怪诞,深沉,与永娟之死那种荒诞苍凉的感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与永娟和永富那种纯粹的遗憾与痛苦不同,永富死时小越所作出的一切,给人一种难言的拉扯感。仿佛这个年轻女孩正在嘶哑的哭声中撕扯自已的灵魂。
小越跪在地上哭的时候,哑婆也正蹲在西屋的地上——一边唱着歌一边随地大小便。这个老人已经越来越糊涂了。
两场情绪大起大伏的戏过去了。旁白道:“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留。小越最终报考了心仪的大学,申请了国家助学金。村里人又在永富大叔的葬礼上送了不少礼金给她……”
村人在村里最大的打谷场给小越举办了升学宴,摆了十几桌,每个村民都来参加了。打谷场前还立了两根木杆,上面挂着一条鲜红的横幅:
“热烈庆祝金河村第一个大学生-关越-升学宴会!”
宴会上菜色丰富,男人女人忙忙碌碌,上菜摆盘,吃吃喝喝,热闹极了。
哑婆平生第一次洗了澡,整个人干干净净,头发盘得整整齐齐,穿上了漂亮挺括的新衣服。脸上还化了妆,像童话故事里吃人的老妖婆。
村人搀扶着哑婆坐在主位席上,怕哑婆吃饭时汤汤水水洒得到处都是,特意在她面前摆了一个巨大的海碗。
小越穿梭在宴席中,给村中的叔叔阿姨大爷大娘们敬着酒。当然,小越并不会喝酒,只是以茶代酒,聊示心意罢了。
小越穿着一身整洁板正的黑色西装,身影穿梭在打谷场上五颜六色的宴席人群中,给村人敬茶;
哑婆拿着一双笔直洁亮的黑色筷子,筷子穿梭在大餐桌上五颜六色的荤菜素菜中,给自已夹菜。
这是极具暗示性的镜头语言,郑博瀚微微一愣,随即不由为此处转场的老辣与精妙而叹服。
小越一直在敬茶,村人心疼她年纪小,纷纷表示只要稍微沾个嘴儿就算完事了,不用杯杯都一饮而尽。
哑婆则一直在吃饭。虽然外表洗刷得甚是干净,但哑婆满口的黄牙和口水还是让村人嫌弃。哑婆的筷子每每沾到一道菜,同桌的宾客们便把那道菜上她触碰过的部分拨开,装进哑婆面前的海碗中。
镜头的交错过了十几秒,天上流云暗换,苍蓝的天空变成了火红的暮色。傍晚夕阳如血,像极了永富死去的那一天。
天空中已经没了云彩,哑婆的海碗也变得干干净净。
哑婆的肚子撑得滚圆,艰难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村人看着哑婆,担忧道:“老太太别撑坏了。”
“真能吃啊!”
“那么大一条肘子,全吃了!”
在村民的议论声中,哑婆蹒跚着走回自已的西屋,艰难地踩上脚凳,想爬到炕上去。
窗外的升学宴已经结束,村人在小越家门前挂起一大串火红的挂鞭炮。小越亲手点燃引线,迎来这一日的尾声。
笨重的身躯努力了几番都没有成功。在最后一次尝试中,哑婆的肚子挤压到了炕沿上。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红色的小鞭炮一一爆裂开来,欢快地炸响。喜气洋洋的声音让这家小院变得分外热闹。
忽然——似乎是一声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但在鞭炮声中,似乎没有任何人听见。村人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呱呱地鼓着掌。
郑博瀚目不转睛地看着画面中次第炸开的挂鞭。下一秒,屏幕忽然一暗。
导演:古文华
编剧:简晓君
摄影:孔平心
岳思颖
剪辑:古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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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
哑婆——齐鸣
关越——叶初
关永富——李振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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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结束了。
电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