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番外之穆老爷子

我叫穆从晏,出身钟鸣鼎食之家。

太祖父为前朝掌銮仪卫士大臣,虽为武官,也擅长习文,是个文武双全的治世能臣。桃李满天下,天资出众之徒众多,无论在都城还是地方皆为手握实权之官。

太祖母母家满门清贵,祖上出过三名帝师,三名太子太傅,翰林无数。

两家结为秦晋之好正可谓是文武强强联合,相互照拂,彼此的关系越来越紧密。

长此以往,两家之间形成利益共同体。哪怕政权形势不断交替变更,地位也未动摇分毫。

祖父和父亲继承先辈的衣钵,在军中身居要职,统领军队核心力量,手握实权。

许是我祖父亲自见证过朝代的变迁,亲眼目睹民不聊生、饿殍遍地的惨状。他便希望我长大以后生活在一个安稳的太平盛世,过着安然自得的生活,因此为我取名为“从晏”。

而现实往往与愿景背道而驰。

我从小便喜欢舞刀弄枪,喜欢听祖父讲自己从前领兵征战的事迹,也喜欢研读古今中外的兵书。

祖父和父亲在沙盘旁边排兵布阵分析战局,我时常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提出的点子让众人惊叹万分,那些军将时常在祖父和父亲的面夸赞我“此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入军中,往后必定前途无量”。

祖父见我天赋异禀,在我十二岁那年就带我到部队体验生活,与士兵同吃住,与他们共进退。

十六岁的时候,别家同龄之子守着宁静平和的学校,或听着学究之乎者也,或abcd学习洋文;我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奋勇杀敌,以致全军上下无一人敢因我的年龄而看低我。

十八岁我便能统领一师兵力直接击溃敌军大本营。

古时名将于万军之中取敌军元帅首级,这句话用来形容我丝毫不夸张,事实本就如此,连在战场征战多年的父亲也甘拜下风,认为穆家今后在我的带领下可以更上一层楼。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穆家百年望族,根基颇深,当权者不得不重视,又不得不防备。

祖父明白盛极必衰,树大招风的道理,便寻了个错处关了我的禁闭,还削去我手中的兵权,调我去做后勤保障之事,也借机敲打了一些心思浮动之人。

有一次因一线指挥官布局偏差,中了敌军的诡计,导致大部分兵力被围困无法杀出重围。

那是我带过的亲兵,我无法为了遵守军纪而眼睁睁看着他们战死而坐视不理。于是,我带着手中有些作战能力的后勤保卫兵,从外围开辟出一条突破口,里应外合,不仅将敌军歼灭大半,还救了不少兄弟的命。

这一举动气的祖父差点拔枪崩了我。最终在众人劝说之下,赏了我一百杀威棒。我浑身是血地被送往军区医院,好长时间才得以痊愈。

与此同时,祖父下令不准让我再踏入军营一步,违令者会以违抗军令为由被送去军事法庭。军人一旦被送去那个地方,结局都不会太好。轻则断了仕途,重则连命都保不住。

从军营被赶出以后,我凭借丰富的作战经验和夜以继日的温书学习,最终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了b城中央军事学院指挥官作战学院。

在学校我不仅可以将以前习得的零散知识系统化,有了更为丰富的理论平台,还让我意识到自己从前的狭隘和目光短浅。

与此同时,也交到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许多人是我后来在战场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大一部分人在战役中再也没回来。

乱世之秋,世事无常,生死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

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已将自己上交国家,有些事自难两全。

我顺利毕业以后,作为基层选调指挥官干部回到了部队。因表现出众,经过层层选拔我进入了最精英的陆军特战队成为了队长,代号狼魔。

队员常说我不应该叫狼魔,应该叫杀神还差不多。上了战场的我简直不要命,更不给对方留活路。

我已经二十有余,事业也算小有所成。可我的婚事成了母亲最头疼的一件事,每次提起必定不欢而散。

“你说说你,从小就像长在部队里一样,现在更是一年到头也不着家,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娶妻生子!”

我投身于军中,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临都说不准,娶妻生子这件事与我而言可有可无。

母亲不肯放弃,从别家太太那拿了许多大家闺秀的照片让我挑一个见面。见我看都不看,就换其他照片,我每次都找借口搪塞过去。

后来母亲换了策略,找父亲哭。为了让我相亲简直无所不用其极,竟然像市井妇人般撒泼打滚耍赖皮。父亲被母亲闹得实在心累,无奈之下劝我去见一见。

父亲原话是这样:

“你就去见一见,又不是让你直接娶了人过门。你常在军中又鲜少不在母亲身边侍奉,就当是孝顺她了。”

见我松口答应,母亲激动得热泪盈眶,又是求神拜佛又是烧香还愿,嘴中直念叨着菩萨显灵了。

却不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对于时间把握极其精准,每次见面多于三分钟都是浪费。

就在我相亲24次失败之后,母亲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

“这些姑娘都是出身名门,知书达理又是家教好的,竟没有一个看上眼的!难不成想把九天玄女从天上拽下来不成!”

“我以后的另一半,起码不能像母亲这样自以为是,只顾着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也不能像父亲这样,圆滑世故,一有事就知道和稀泥两边讨好;也不能像小妹这样,天真无知,满脑子的不切实际。”

就这番话,我将家里人得罪个遍。

气的指着我的鼻子骂道:

“以后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人能收了你,就怕到时候人家不要你!”

我对此嗤之以鼻,心里想着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自是以建功立业为首任,怎可耽溺于儿女情长。

却不想,母亲一语成谶。

我与她错过了四十五个春夏秋冬,兜兜转转,再见早已物是人非。从始至终,我连直呼她名字的资格和机会都没有。

那段时间我闲来无事,听说学生们在学城附近成立了个知学会,大家在那里谈古论今,交流对当下时政的看法,形成文章,里面不乏见解独到之人。

其中有一位叫言世的人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行文风格有文正先生的影子,我起了结交的心思,想着一定要与此志同道合之人好好畅谈一番。

我和朋友一同去了知学会,有一个女生的见解看法竟与言世颇为相似,我聚精会神地听着,想来也是看过言世写的文章。

一旁兄弟见我看的认真,打趣道:

“穆兄对此女子感兴趣?”

我是对她讲的话感兴趣,不过懒得解释。

“她是平家的姑娘,当之无愧的b城第一才女。她在知学发表了很多文章,笔名言世。”

我震惊地看向好友,

“她就是言世?”

言世竟然是个女子!

看着年纪轻轻,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看时下问题竟如此犀利透彻。

自此我又改了以貌取人的特性,这一改变使得我在无数的暗杀和阴谋诡计中活了下来。

为了不引起误会,我直接与那女子相交,而是将她写的每篇文章仔细品读。

一开始的文笔还有些稚嫩,后来越发成熟犀利,远胜过那些沽名钓誉之辈。

之后每期有她的知学交流会我必到场。看着那温婉如江南泼墨画中走出来的女子落落大方的模样,不知何时,顺着那b城的熏熏微风,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也悄然地落在心里。

有一次,她讲着自己最崇敬的文正先生,刚好也是我很喜欢的一位文人大家。听了这次的论谈,我便下定决心与之结交。

我与她留下帖子:

汝所做文章,皆已品读。同为文正先生爱好者,吾听尔言古,受益匪浅,更欲与汝为友。若得偿所愿,此乃吾三生有幸。

我用时下文人最常用的正楷留下帖子,还没来得及留下自己的名讳,就看到祖父身边的副官匆匆赶来,说西北战事紧急,情势不容乐观,要我前去支援。

我留下帖子托人交给她,想着不急于这一时,等我解决战事,来日方长。

祖父因年岁已高,在西北战事中受了伤,之后只能退居二线静养。我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才将那里的事情平息。

当我回来时,却听人说她已经订婚。是个从留洋归国的青年,姓余。

西北战事已平,前来穆家道贺拜访之人如过江之鲫,我却没有丝毫欣喜,是个人都看出我的沮丧颓丧,虽不解,也不敢多置喙。

男儿且自傲,挽弓成天骄。

你既与他人约定共白首,一切如梦一场,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我又何苦来哉!

世事变化总是让人措手不及。我知道世家早晚会面临清算这一天,可没想到会来的如此之快,做得如此之绝。

祖父去世,父亲死于战事,母亲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抑郁而终。小妹刚成婚不久便与夫家和离。我以最快的速度送她去了国外,确保她的安全。

军中许多人临阵倒戈,各种势力参与其中,又有外敌入侵。我一边要在战场上躲明枪,一边要防身后的暗箭,身心俱疲。

战事紧张,后勤保障营却克扣粮饷物资。我就算杀他千百次,也还是无法解决眼前的问题。

一想到战场上铁骨铮铮的士兵没有死于敌军之手,却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若自己死于这场战役,一了百了,也算全了自己最初的愿望。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祖父身边的副官赶来,说在平家的帮扶掩护下运来了物资粮饷,足以度过这个寒冬。

我顿时大喜,也暗恼自己怎会有如此懦弱的想法,这样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当我赢了这场战役安然返程,却得到平家全部被清算的消息,男丁无一人幸免。平家女儿定了亲,祸不及外嫁女,她得以保全性命。

萧平山作为我在典狱司的内应,我急于了解情况不顾暗哨将他找来。

在亲眼看着平家人的下场之后,一度精神崩溃需要心理医生的长期疏导。

萧平山也是刀尖上舔血过日子的人,也是见惯了生死之人,却精神受创至此,当时的惨状可想而知。

我永远忘不了他声泪俱下跪在我面前撕心裂肺的模样。

“将军,平家男儿全死了,他们死的太惨了,他们太惨了!

将军,他们不该是这样的下场啊!活生生的被折磨致死尸骨无存。

我想去打捞他们的尸体,可是我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啊将军!

这是他妈是个什么世道啊,平家满门清贵忠肝义胆,他们不该是这种结果啊!这是要活活把人逼成畜生!

我真希望他们可以自私一些,可以懦弱一些,或许还可以激流勇退保全性命。可他们没有,他们没有!”

我心痛到无以复加,可又有什么用呢,我再也救不回他们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战斗,继续和崛起的反势力死磕到底,以慰藉他们的在天之灵。

“平家的女儿不是还活着吗,保护好她,一定让人保护好她。”

如今连穆家的女儿都被迫和离,她的处境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平家被抄,我派人以平家故友的身份为她送去银钱接济她,她全都拒绝退了回来。

我私下偷偷看过她,褪去锦衣玉带,一身布衣荆钗,在为人代写书信,私下为学生辅导功课为生。

遭此巨变,她比从前憔悴清减了许多,却仍然乐观坚强的努力生活,还是那般温柔平和。

我非她意中人,能护她余生安稳,便心满意足。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消息,码头暴乱,她生死不明,我派人掘地三尺地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妹因家中巨变,婚姻不顺心情抑郁,难产而亡。我将孩子带回家,对外称是自己的儿子。

那孩子长大后结婚生子,为了让他们一家远离是非,我让派人秘密送他们远离漩涡中心,不料还是遭遇敌手暗算。

夫妻俩身亡,尸体被送回b城,孩子不见踪影,连带着不见的还有鹰隼。

我便又开始掘地三尺地找人,还是那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而此时的穆从晏,早已不复当年的模样,无一人不惧我的威势和铁血手段。

或许他们说的没错,我是煞神转世,注定孤苦。

没成想十多年以后,我竟寻到了那孩子的下落。都说那孩子像我,活脱脱另一个煞神。

年轻时候的我并非如此,我懒得去辩解。因为年轻时候的样子,连我自己都已经记忆模糊,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那孩子回来不久,我听到了一个以为再也听不到的名字,见到了曾以为再也无法相见的人。

虽然她已改头换面,岁月改变了她的容颜。我却看着那双眼睛,记忆突然被带去了几十年前。时间在往前走,她依旧如初。

她如今姓舒,“舍予,舍余”;

她为自己的女儿取名季萍,“纪平”还是“忌平”,或许二者兼之,只有她懂了。

如今她早已放下过去,有家有子,和外孙女一起时她是真的开心,我也为她开心。她终于不用再吃苦了。

我的孙子和她的外孙女共结连理,随她回乡下生活,当然,随行而去的还有我。

两个孩子结婚第二年时生了个女儿,取名糯糯,还好长得不像她的父亲。

我与她比邻而居,时常走动,她把家打理的很温馨,做得一手好菜,一家人时常在院子大树下乘凉吃瓜,下棋喝茶,生活好不惬意。

有一天,四岁的糯糯抱着一个木头匣子,神秘兮兮地来到我跟前,示意我噤声。我便配合着她,小声问道:

“怎么啦?和太爷爷说说,我保证谁也不说。”

“太爷爷,拉钩钩我就告诉你。”

我笑了笑,说:“好!”

糯糯软萌的小奶音,嘴里小声念着: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盖章!太爷爷,说好了保密哦,说了会变成小狗!”

“放心吧,绝对不说!”

“太外婆让我少吃糖,把糖都藏起来了。这个匣子放在了仓房最里面,肯定在这里。她肯定以为我找不到,没想到被我翻出来了。嘿嘿!

太爷爷我打不开,你帮帮我。里面的糖我分你一半。”

那是一个很精巧的匣子,机关设计的很巧妙,不过难不倒我。我发现其中奥妙,打开了匣子,里面是一本已经泛黄的记事本。

糯糯发现里面不是糖,很是失落。

记事本里面夹着一个帖子,正是我当年在知学会离开之前写给她的,如今上面的墨痕早已褪色。

我面色一怔,沉默了许久,一滴眼泪从眼中轻轻滑落到帖子上。

糯糯伸出小手,说道:

“太爷爷不哭,里面没有糖,我去求求太外婆,她如果知道是你想吃,一定会拿出来的。”

糯糯刚想转身跑去找太外婆,我叫住了她。

“糯糯,把这个匣子原封不动地放回原处,你想吃什么,太爷爷买给你。”

“太好了,我这就去。”

说完,糯糯抱着匣子向仓房跑去。

我这一生杀戮无数,却得以安享晚年,只愿再多活些时日便再无遗憾。

这辈子,

愿岁月无波澜,愿人生无遗憾;

下辈子,

愿人生只如初见;愿时光温柔以待;

愿无岁月可回头,且以深情共余生;

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我躺在摇椅上,昏昏欲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知学会上初次见到她。

这次我没有犹豫,结束后将写的帖子亲手交与她,说道:

“穆某读过小姐的文章,今日听君一言,受益匪浅,同为文正先生拥趸者,不知可否与小姐畅谈一番。”

对面的女子浅浅一笑,应道:

“今日遇见志同道合之人,实属难得。

有幸识汝,实乃幸事。”

微风拂拂,我们相视一笑。

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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