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已经死了!”
大叔听到这话,双目失去先前成功救到人时的开心高光,变得暗淡无神。
人高马大的汉子,坐在长椅上,背部在这一刻忽然坨了。
或许是离沧河近的原因,不停有风吹在他黑黑的脸上。
微风很弱,除了一点凉意再感受不到其它。
可他的眼睛却仿佛受到莫大刺激,不由自主的有泪滴顺着眼角滴落在衣服上,和沧河水混在一起,分不出来。
‘你可能已经死了!’
这话在大叔心底悠转回荡,他好似被抽干所有力气,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我、我真的死了?”
大叔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尽量让情绪没那么激动,可话已出口,还是能听出来他声音微颤,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
江枫沉默一瞬,摇摇头,艰难道:“我不知道…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是我还能看见你…我不知道…”
“你可是修灵者,连你都不知道。”
大叔把脑袋偏向另一侧,不让江枫再看到他泪水滴落的模样,低声道。
“呃…”
江枫安慰的话卡在嘴边,很想说修灵者和修灵者也是有区别的,不是一开始就强到足以轰碎山河日月,是有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的。
这些话他没说出来。
“大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能看见你,趁着我还能看见你,你有什么要做的事没?我帮你做了。”
大叔抬起头,眼角看不到泪痕,神色坚定道:
“小兄弟,你可是修灵者,这话当真?”
没等江枫回答,他便语速极快道:
“我家门口砖缝里有我藏的三两银子,都是平时准备买点小酒吃的,你帮我把这些银子拿出来交给我家婆娘…”
“还有碧云居的翠翠姑娘,我家隔壁的李寡妇,要是小兄弟你不嫌麻烦的话,能不能替我捎句话,就说我负了她们,让她们别再记着我…”
“还有还有…”
大叔掰着指头如数家珍,前后不过十息,就已经交代出四个女人。
“停!”
江枫揉揉眉心,他听着有些头大,还以为这大叔是个像他一样的正人君子,虽然妻管严,但绝不沾花惹草。
没想到大叔竟然是个古代海王!
他姘头里不仅有歌妓,连隔壁的寡妇都不放过,还是人吗?
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强权之下必有反抗?
江枫伸手去握住中年人的手,却捞了个空,只得郑重道:
“大叔,我还是觉得死者为大,就该前往极乐,我不能违背天地的自然法则去帮你。”
!!!
说这话的时候,江枫心底一惊,他是抱着试探的心思伸出手的,如果刚好握住,那便证明大叔没死。
可他没握住。
“这样啊…”
大叔略有失望,随即起身,湿漉漉的衣服抖落水渍,在落到地面时又消失不见,冲江枫抱拳,正色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再劳烦小兄弟了!”
啥意思?你不劳烦我,准备自己想办法?你都成魂魄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头七……江枫吐了一肚子槽。
眼瞅着大叔有离开的想法,江枫无奈起身,道:
“大叔,我帮你就是了。”
真要任由他一个魂魄到处去浪,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
这也就是他遇见了喜欢好心做善事的自己,不然早就蜷在角落,无力咆哮了。
“小兄弟,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大叔欣喜的转身,一把搂住江枫肩膀,没有从他身体上穿过去,两者直接接触到了。
‘鬼上身?’
江枫感觉自己肩膀微微一沉,心底怪异。
人类触摸不到死者灵魂,但死者却能触碰到人类,这就是许多灵异事件产生的原因。
……
大叔的家在临近虹城城门的位置。
他家距离沧河很远,依照常理而言,平日里根本不会去那么远的地方。
江枫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大叔看着他,一脸唏嘘道:“都是为了生活啊。”
“啥?”
江枫刚问出口,便后知后觉的想到了原因。
碧云居的翠翠!
碧云居建在沧河旁,每到夜晚,沧河上就会倒映出绚丽美艳的灯光,同时伴随着似有似无的喘息。
“大叔,这才早上啊…”
江枫不知该说什么好,你说你明明是个中年人,却如此乐于开垦公共场所。
家花不如野花香?
“那是你不知道,翠翠可是歌妓里的绕骨柔,要多酥有多酥。”大叔脸上露出怀念,然后就咂咂嘴觉得甚是可惜。
“到你家了。”
江枫没搭这茬,他洁身自好,不想沉醉在烟花柳巷里,一次也不愿。
至少不能把元阳如此轻易的就交代出去…
家门在望。
中年大叔脸上不复笑颜,看着他的神情,能清楚感受到他内心的踌躇与近家情怯。
早上出门时,他和家里婆娘约定好了,要如约归来,十几年来,他都遵守着约定。
但今日。
他失约了。
“小兄弟,开门吧。”
大叔深呼一口气,调整好情绪。
江枫没答话,默默走近,推开沉重的院门。
随着门缝一点点张开,他看到院子里有个女娃在咿咿呀呀的追逐一只白狗,视线之外,有个妇人在织着毛衣。
听到声响,妇人抬起头,敛去肩上的碎发,看着门口的方向,柔声道:“闻舟,你回来了。”
“……”
没人回答她。
江枫看着眼前一幕,不知该如何做才好。
旁边女孩发现家里来了位陌生男子,抱着白狗靠近他,站在离江枫约莫一米的距离,挥着白狗的腿,壮着胆子道:
“我爹就在家,你快走,不然等小筠把爹爹喊出来,他会把你打哭的!”
这是威胁吧?
真是毫无威力的威胁!
“这是我闺女,叫闻筠,在那边坐着织衣服的,是我婆娘,叫徐然。”
大叔半蹲在小筠身前,做出拥抱姿势,伸手去擦小筠脸上混杂的灰尘,声音平静的道。
他力度很轻,在小筠感受中,就像是被微风拂面,痒痒的。
‘终归是普通人的灵魂,影响不到现实。’
江枫心底轻叹,替他把小筠的脸蛋清洗干净,随后看向在客厅玄关处坐着的妇人,沉声道:
“徐婶儿,我是闻兄的朋友,今天事发突然,他有点事要办,可能回来的会稍晚些,特意托我来告知一声。”
闻舟皱着眉头回头看他。
他想要的不是这种告知方式,明明再也回不来了,给人希望然后再绝望,才是最难受的。
啪嗒。
徐然手中的针织掉落到地上,连忙扶着墙站起身,她惊讶道:“是闻舟的朋友?怎么闻舟也不提前说一声,来者就是客…小筠,快去,搬个凳子来。”
“不了不了。”
江枫连连摆手,又说道:“我在东灵院还有事,马上就走。”
“这样啊。”
徐然枯黄的脸上略显失望,说道:“好不容易才有闻舟的朋友来家里做客,那等你不忙了,改天再过来吧,我做我最拿手的豆沙糕。”
“一定一定。”
江枫有点心虚,但还是承诺道。
“小筠,去送下你爹爹的朋友。”
徐然微笑着说,重新拾起掉在地上的针织,把已经缝好的弄散,一针一线的重新开始缝起来。
“徐婶儿…”
江枫愣了愣,先前织的衣服轮廓,明显是给闻舟织的,但她忽然弄散,江枫没看明白。
小筠跑到江枫身边,一点不认生的拉住他的手指,既然是爹爹的朋友,那就一定是好人,小筠不用怕。
“既然闻舟今天有事回不来,那就就给小筠做几件春天的衣服。”徐婶儿笑了笑,笑得很牵强。
“徐婶儿…”
江枫又唤了声。
“娘,你怎么哭了?”
小筠手一松,白狗落在地上,‘汪’的叫了声,摇着尾巴跑到了自己窝里。
“娘,不哭,小筠今天有很乖。”
小筠缩进徐然怀里,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的擦拭着徐然眼角的泪水。
“娘没哭,娘没哭。”
徐然笑了声,右手抬起,找好角度揉了揉小筠脑袋。
“哇…”
小筠见徐然止不住泪水,也不由得哭出声来,边哭边看着江枫道:
“大哥哥,我、我送不了你了,我娘哭了,我要安慰我娘。”
你还是先把鼻涕擦一下吧……江枫想了想,把门口砖缝里的三两银子掏了出来,放到徐然面前,道:
“徐婶儿,这是闻兄藏的私房钱,足足三两,他说等他回来,会和徐婶儿要回来的。”
徐然接过,擦了擦无神的眼角,颤声道:
“那我就等他回来。”
……
“闻兄?有话好好说,你别动手!”
一条巷子里。
江枫正被一位壮汉胖揍,但壮汉的拳头落在他身上,总是不痛不痒的。
“我让你告诉我婆娘我死了的事,你自己想想,你说的都是些什么?”
闻舟气冲冲的道。
“这又不能怪我。”
江枫摊手,无奈道:“来之前,你可没说徐婶儿眼睛失明了,家里还有个三岁的女儿。”
“……”
闻舟紧握的拳头落下来,神色有些沉重。
徐然本就有疾,假使听到闻舟死亡的消息,指不定会悲伤过度,身体出现其它问题。
“还有,我以为大叔你家里有个悍妇,徐婶儿脾气这么好,你怎么还出去吃野花?又是歌妓又是寡妇的。”
江枫忍不住吐槽道。
“你懂什么…”
闻舟鼻尖喷出一团白气,不屑道。
听他说话的语气,倒是没刚开始时的怨气了。
……
闻家。
“娘,你刚才怎么哭了,是小筠做错事了吗?”
小筠被徐然抱在怀里,小声道。
“不,小筠很乖,一直都很乖。”徐然说着,眼角又有流泪的迹象,连忙擦去。
“小筠,爹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你会不会怪爹爹?”徐然揉着小筠软软的脸蛋,笑道。
“不会。”
小筠坚定的摇头,道:“爹爹是个侠士,去很远的地方,一定是那里发生了坏事…我和娘一起在家等爹爹回来。”
“好,那娘就和小筠一起等他回来。”
徐然抱紧了小筠,怀里三块儿银子被捂得发烫,眼眶里不由自主又流下了泪水。
在她们身侧。
有一名黑脸大叔默默的站在旁边,衣服上湿漉漉的,脸上也是湿漉漉的。
分不清是河水还是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