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日过去。
临山城正式入夏。
晴朗碧空间偶见银白掠过,带起几阵罡风,吹入城中时,罡风已削去锐意,徒留暖意,仿佛温度正好的浴汤,浇在行人身上。
城外蝉鸣聒噪,叫得热烈。
越发燥热的天气里,愿意出城的人极少,多是为谋求生计,不得不出城的猎户或是采药工,他们零零散散地深入林间,往往到傍晚才肯回来。
城内叫卖的扯起嗓子,嚎得热情,汗水已湿透他们的衣服,每个人都想尽快完成今日的业绩,好去树下扇风乘凉。
城里的日子,一切如常。
顾掌柜时不时到城里闲逛,去勾栏听琴曲,去闹街看卖艺。
其他人留在店里,经营着客栈,慢慢习惯了忙里忙外的生活。
一成不变的日子固然枯燥乏味,但胜在安稳。
多少人这辈子都求不来安稳这两个字?
顾无愁从前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过上安稳的生活,不必担心吃穿,不必担心风霜雨雪,只要能安稳地活下去,那就比什么都好。
冷了就缩进被子里,热了就脱得剩条裤衩,躺在地板上休息。
饿了就去厨房里整点爱吃的玩意儿,饱了就坐在自家门前,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听他们讨论些近来有趣的事。
倘若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顾无愁就能实现这个梦想。
但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生活也是。
总有些东西,有些人,会在你猝不及防的时间闯进你的人生。
有时那是一场天灾,有时那是一次机遇,有时又是一个钟情的人。
顾无愁看着燕惊九,不清楚他是哪一种。
……
……
坐在角落里的男子高八尺有余,容颜清俊,五官端正,青白道袍加身,留长的秀发披落进腰,满眼望去,只觉那是活生生的一块美玉,干干净净,寻不见半点瑕疵。
如果一定要鸡蛋里挑骨头,那唯一可称作瑕疵的,想必就是他的眼睛。
一双明眸本该皓白如月,清澈胜溪,如今偏偏笼着层阴霾,看了便令人感叹实在可惜。
不止如此。
他边用那双灰暗无光的双目在人群中扫过,边嘴里呢喃着他人听不懂的话。
“像……不像。”
“这像,这不像。”
“那里像,但那里不像。”
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来店里吃食的客官们虽被那容颜吸引,却又被阴郁的气场排开,根本不敢擅自上前搭讪。
老王此时刚好忙活完,泡了杯茶,回到柜台旁。
他一眼就认出角落里那人正是燕惊九,忍不住对顾无愁道:“这小子什么时候来的?”
顾无愁趴在柜台上,百无聊赖的模样,淡道:“半个时辰前就坐那儿了,到现在还没点动静。”
“他有点菜吗?”
“没有。”
“酒也不喝?”
“一口也不喝。”
“说过什么没?”
“没什么动静,我就看那小嘴动起来嘚嘚嘚的,但听不清讲的什么。”
老王听完,不由咋舌,感叹道:“好好一年轻人,怎么成这样了?”
顾无愁想了想,得出结论。
“我觉得,他可能是被噶腰子了。”
“……什么?”老王被这话吓了一跳。
什么叫嘎腰子?
顾无愁伸出手,隔空对自己腰子比了个用刀划拉的动作,说道:“男人要是被人嘎了腰子,一般就这副德行,郁郁寡欢,精神萎靡,嘴里还会念叨【额滴肾啊】之类的话,你看他现在不是挺符合的?”
老王嘴角抽抽,道:“你怎么就知道这么清楚?”
顾无愁哼了声,抬起头,颇为自豪道:“因为我以前就被噶过腰子。”
老王端茶的手抖了三抖。
他寻思这种事能让您说得像光宗耀祖似的,也算是本事。
“讲正经的。”
老王语气端正起来,说道:“要不要去聊聊?”
让他总是赖在角落里散发负面情绪,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本身就值得注意不说,还容易影响其他客人。
顾无愁道:“不急。”
老王道:“真不急?”
“等差不多打烊了再去找他。”
“如果他在这之前就走了呢?”
“那就说明这事儿没我们想得那么麻烦,也就不用我们插手。”
老汉觉着有道理,点点头。
……
……
暮色降临。
爽风传进千家万户。
黄昏自远方而来,是旅途至此的客人,短暂地在临山城里歇过脚,接着就随时光一起去了更遥远的地方。
黑夜跟在它背后,像痴情的女子,也像失意的醉人。
燕惊九坐在角落,边上是窗。
看着从窗缝里渗进来的月光,他没有醉,却宁可自己醉了。
他想起不久前大醉一场的经历,觉得嘴唇干涩,喉咙在渴求酒的味道。
人在渴求某样东西的时候,总会忍不住环顾四周。
燕惊九也是这样。
可他目光扫过全场时,已从那股迷茫的状态中醒过神来,发现客栈里只剩自己一名客人。
没想到他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忽然觉得太失礼,刚想起身,一壶清酒就被重重地砸在桌上。
顾无愁入座,就在燕惊九的面前。
燕惊九嘴角生出几丝苦涩,道:“掌柜的,我……”
顾无愁打断他,“喝酒?”
燕惊九愣了愣。
这酒真到他面前时,他反而开始犹豫。
他不清楚买醉到底是种解脱,还是一种逃避。
顾无愁看出他目光里的迟疑,微微笑,用拇指撬开酒塞,自己先喝了一口。
顾无愁不是在刻意馋他,而是觉得这壶酒,燕惊九暂时消受不了。
如果连喝酒都要犹豫,那最好就别喝。
所以顾无愁这一口,直接把整壶清酒饮尽,不留半滴。
空壶落地。
顾无愁没有丝毫醉意,盯着燕惊九,问道:“扫墓去了?”
燕惊九惊异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顾无愁心想我怎么会不知道?
你这人的脸比老王的脸都要好懂,瞧了两眼就知道你小子在想什么。
老王在听着,嘿嘿地笑了笑。
他差点真以为掌柜会问燕惊九是不是被噶了腰子。
现在看来。
掌柜的可能什么都懂,只是常常不说。
顾无愁继续道:“但我想你应该还不止是去扫墓了。”
燕惊九道:“此话怎讲?”
顾无愁摸着空酒壶,感慨道:“如果你单是因为思念而愁苦,那这酒你是一定会喝的。”
但事实是燕惊九犹豫了。
他若当真是思念师妹,一定会借酒消愁。
可是他没有。
这说明什么?
顾无愁道:“你还有其他心事?”
燕惊九闻言微怔,半晌后笑了起来。
这次他的笑里竟带上几丝钦佩。
像他这样常年身居高位的人,极少对他人产生敬意。
现在他却很佩服这位客栈掌柜。
燕惊九稍作沉思,接着说道:“我要离开一阵子。”
顾无愁有些意外,“离开?方便透露去向否?”
燕惊九摇摇头:“去哪里,还没有想好。”
顾无愁哦了声。
老王则在旁提出疑惑:“你贵为清平山首席,按理而言,宗门应该不会放你出去,没有特殊原因,很难想象你会下山。”
燕惊九笑了笑,没有立刻回答。
老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似乎有些过界。
他们与燕惊九毕竟才初识一场,如此隐秘的问题,对方没有回答的必要。
不曾想,燕惊九很快敛起笑意,正色道:“关于此事,我倒是可以告诉二位,但是相对的有个条件。”
顾无愁挑了挑眉,道:“如果这是清平山的秘密,我可不想听。”
乱听秘密会出事。
有些事不知道要更好。
燕惊九摇头道:“算不上多重要的秘密,硬要说的话,更接近关于某件大事的情报。”
如果是情报,那还算不错。
顾无愁现在很缺情报。
关于苍山州的情报,此方天地历史的情报,其他几州的情报。
只有深刻地认知这个世界,才能在此方天地安逸地生存下去。
顾无愁内心稍作权衡,随即先行问道:“你先说说你的条件。”
燕惊九倒也真是诚实,完全没有和顾无愁博弈的心思,说道:“我的条件是……希望二位能破例,让我在这家客栈住上一段时间。”
无愁客栈不让住店。
这是规矩。
虽然是很怪的规矩,但没人敢不遵守这个规矩。
燕惊九自然调查过这家客栈,知道不准住店的准则。
他希望顾无愁他们为自己破个例。
……
顾无愁与老王对视一眼。
老王拿不定主意,把选择权交给顾无愁。
毕竟他才是掌柜。
顾无愁也没有立刻给出回应,而是沉默思索。
他的脑海中无数思绪纷乱翻飞,自从成为掌柜后,他的思维比以前更冷静,能思考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短短几息过后。
顾无愁已得到了结论。
“可以。”
他一口答应下来,旋即对燕惊九道:“请问你要住多久?”
燕惊九道:“不确定,但应该不会太长。”
顾无愁转身,指着楼上最里面的木门,道:“你就住那儿,二楼的房间都大差不差,没有优劣尊卑的区别。”
“那就多谢掌柜了。”
燕惊九起身,庄重地作揖行礼道谢。
他的高傲是基于他的古板,同时他的礼貌也是。
顾无愁点头应下,随即开始切入正题。
“所以,你突然离开清平山的理由是什么?”
“是宗主的吩咐。”
燕惊九回答一句,把九州风云会可能提前的事说了出来。
这姑且算是个内部消息。
寻常宗门和散修定然不可能知道风云会提前之事。
所以燕惊九才说,他要说的不是秘密,只能是个重要情报。
九州风云会将要提前。
可能会在十年甚至五年后举办。
……
……
这个情报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正如顾无愁让燕惊九住下,这破例本身也不大不小。
所以作为交易,倒也很合适。
又随意聊了几句后,燕惊九走上二楼,去了自己的房间。
老王熟练地收拾起残局,一句话不说,也在思考。
顾无愁则坐在原位,侧目望向窗外无人的街,脑海中浮现出诸般可能。
清平山。
风云会。
燕惊九。
以及先前那苦情故事里的,尚未解决的迷雾。
诸多疑点掺杂在一起,最终构成了顾无愁如今的判断。
“老王。”
他头也不回,继续盯着窗外,说道:“帮我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