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麟呆坐半天,才仿佛从某种状态里抽离出来,抹了把脸,将头盔放到身旁的小圆桌上。
他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空间大小正好容纳下一个他一个人。
沙发是定做的,相当于他的办公桌。
孟青华的“办公桌”在小圆桌的另一边。
“钱麟!”组长何溢之疾步走来,眼里全是担忧,“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钱麟摇头,不知道是不是头盔戴得太久的缘故,他有些头昏脑涨。
歇了一会儿,他问:“我进去多久了?”
“一天多了。”何溢之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你昨天上午十点整进去,还差十三分钟就有三十小时了,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下次不能这样了!”
钱麟点头说好。
何溢之说了一堆,走后,孟青华问:“等会儿一起吃个晚饭?”
工作间隔壁就是休息室,分成几块区域,茶水间、更衣室和淋浴间都在里面。
钱麟和孟青华各自冲完澡换了身衣服,往外走时,外面的走廊上忽然变得嘈杂起来,许多人叽叽喳喳地朝一个方向挤。
孟青华赶紧拉住休息室里的一个人:“外面怎么了?”
“好像是13号工作间里有人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这我不清楚。”
钱麟和孟青华走出休息室,还没来得及打听,就见经理几人急急忙忙地从走廊另一头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吼:“都在这里做什么?散开!”
何溢之也从隔壁工作间出来,跟上经理的步伐。
看热闹的人群被疏散,钱麟和孟青华随大流离开,在密闭的电梯里,前面两个人的讨论声十分清晰地传入耳中。
“他还能出来吗?”
“看他自己了,里面的随机性太大,外面的技术人员也干扰不了太多。”
走出办公楼,钱麟和孟青华去了他们常约的那家湘菜馆子,排了半个小时的队,才开始点菜。
菜式还是老三样,他俩都不是喜欢尝新的人。
“你这次怎么进去那么久啊?”孟青华心有余悸,“一般来说,进去十八小时就算长了,你这次的三十小时差点把组长吓死,你是不知道,组长在外面都快急冒烟了。”
钱麟停下筷子,沉默了下,回答:“我在里面碰到我前任了。”
孟青华微愣,很快反应过来,理解地哦了一声。
他和钱麟一起进入公司、一起加入现在这个主要开发全息技术的项目、一起从楼下的售后部调到楼上的检测部,关系好过其他同事,便也知道钱麟有个前男友,是钱麟的初恋,两人交往四年,最后分手轰轰烈烈,如今老死不相往来。
孟青华无意间看到过那个青年的照片。
长有一张非常好看的脸,面容白净,五官精致,笑起来跟小太阳一样耀眼。
好像家里是开公司的。
是个小少爷,和他们这种普通人不一样。
“放宽心啦,你又不是不知道里面的世界是由主体的意识构成,你进去后,你是主体,头盔读取了你的意识,里面的剧情和人物当然围着你的经历和记忆打转。”孟青华安慰道,“我听说其他工作间有人进去后还碰到他死了好多年的爸妈呢。”
钱麟放下筷子,沉默不语,依然无精打采。
“我们的工作是检测,遇到bug向上面申报,没遇到老老实实探索。”孟青华说,“里面的世界都是假的,你碰到的那个人也是假的,你前任不是早出国了吗?所以你啊,别想太多。”
钱麟点头:“谢谢。”
“我俩之间,客气什么?”孟青华嘿嘿一笑,“来来,赶紧吃完,我女儿还在家里饿着,等会儿回去给它补个罐头,要我说啊,谈恋爱真不如养宠物,至少宠物完全属于你,能陪你十几年是吧?”
钱麟笑笑。
孟青华又叹口气:“可我女儿脾气臭得很,老是揍我。”
钱麟心想再臭能有以前那个祖宗的脾气臭吗?
不过只是想想,没说。
晚上回到家里,钱麟早早上床,靠在床头,拿手机切到了微信小号上。
小号里只有一个好友——
肖艾。
钱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申请一个小号加肖艾的好友,更想不通肖艾那样一个谨慎且疑心病重的人居然通过了自己的申请。
他号上什么都没有,朋友圈仅三天可见,头像和id都是随便弄的。
自我唾弃几秒,钱麟认命地点进了肖艾的朋友圈。
肖艾两个小时前刚发了一条内容,写了一篇小作文,非常诚恳地感谢了邀请他的主办方以及到现场支持他的老师、同学和朋友。
下面配了九张图。
钱麟认真翻看。
所有图都在台上拍摄,前八张是肖艾和各式各样人的合照,最后一张才是他的单人照,他穿了一身黑色礼服,坐在琴凳上,身前架着一把胡桃木色的大提琴,左手按弦,右手拉弓,脸偏向左边,眼睫垂下,像是闭上了眼。
柔光打在他的身上。
有种朦胧的美感。
钱麟不懂大提琴,却仿佛能听见那悠扬、舒缓的琴音。
看了许久,他回神,耳边似乎响起了他们以前的争吵声。
肖艾说得没错。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配不上肖艾,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
钱麟闭了闭眼,稳住情绪,删除了肖艾的微信号。
以后再也用不上这个小号了。
休息两天,周五上午,钱麟接到通知来到公司,进电梯时,碰到了以前同在售后部的同事,是个年纪不大的男生,大二起就在公司里实习了。
孟青华私下说过,男生的妈是公司某个高层领导,等男生大学毕业去国外深造一圈回来,估计会空降到公司里的哪个领导位置上。
电梯里只有他俩,男生主动打了招呼:“钱麟哥。”
钱麟说:“早,闻野。”
“早呀。”闻野笑了起来,眼睛弯得像月亮,露出洁白的牙齿。
随着电梯上升,闻野想起什么:“对了,听说你们检测部有人出事了,你也要小心,你们那个工作还是有点危险。”
钱麟说好。
显示屏上的数字一直往上跳,闻野余光注意钱麟,好像被催着似的,吸口气说:“钱麟哥,这周末你有安排吗?”
钱麟本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电梯门,闻言扭头看向闻野。
闻野怀里抱着文件,眼巴巴地望着钱麟。
他已经被拒绝过很多次了。
叮的一声,电梯门徐徐打开。
也是这时,钱麟开口:“没有安排。”
闻野脸色一喜,笑容满面。
来到会议室,里面坐了七八个人,孟青华也在,对钱麟招手。
坐下没几分钟,何溢之表情严肃地走了进来,清点完人数后,他详细说了一下那天下午发生的事。
简而言之就是一个检测员进去了整整三天,等组长发现不对时,那个检测员已经出不来了,外面的技术人员始终联系不上他,断了几次电也收效甚微。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但每次发生都会闹得很大。
好在目前为止前面的人都成功出来了。
眼下只剩昨天那个检测员。
“我们强调过多少遍,你们当中有人就是不听!”何溢之把桌面拍得啪啪作响,扯起嗓门说,“系统里有提示,现实超过十八小时就出来,不要为了赶进度在里面逗留,命重要还是进度重要?要是哪天你们留在里面了,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要拿自己的安全冒险,知道了吗?”
下面稀稀拉拉地说:“知道了。”
何溢之盯着钱麟:“钱麟,你知道了吗?”
“……”钱麟闷声回答,“知道了。”
休息片刻,钱麟和孟青华来到工作间,准备上班。
坐到各自的沙发上,孟青华不忘叮嘱钱麟:“别把你那个前任当回事,都是你潜意识的隐射罢了,好好完成工作,早点出来。”
钱麟嗯了一声。
戴上头盔,耳边杂音全被屏蔽在外,不多时,黑暗如潮水般覆来。
钱麟眼前一片黑暗,他寻着之前的记忆摸索到放在枕边的手机。
手机亮起。
屏幕上显示凌晨一点半。
钱麟放下手机,闭眼睡觉。
早上六点,他准时醒来,夏天亮得早,蔚蓝的天边已经浮出一层鱼肚白,有隐隐约约的金色光线从云层后面透出。
今天又是一个艳阳天。
他来到楼下,发现肖艾不知何时回来了,歪头瘫在沙发上,似乎睡死过去,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钱麟皱眉,走到沙发前喊:“肖艾。”
肖艾没反应。
他一身衣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两条腿往前打直,鞋子不知道蹬哪儿去了,脑后的头绳也没了,一头微卷的黑发散下,裹着那张通红的漂亮脸蛋。
“肖艾。”钱麟说,“要睡上楼去睡。”
肖艾被喊得烦,把头扭向一边,口齿不清地嚷嚷:“陈疏你烦不烦啊?我都说不喝了……”
钱麟安静了下,转身走进厨房。
早饭用冰箱里的现有食材,烤了土司、煎了荷包蛋、热了牛奶,摆盘好后,把早饭端上餐桌。
客厅里的肖艾醒了,抓着凌乱的头发,脚步不稳地往这边走。
钱麟帮忙拉开椅子。
结果肖艾绕过椅子,走到他面前,面色不善,直勾勾地盯着他,语气也很冲。
“你跟我妈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