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这么长时间了,太子殿下的身体究竟如何?”文阁老急得跳脚,“您倒时给个准话啊,有没有再吐?有没有再尿血?是否好转?”几位老人家互看一眼,决定硬闯。长公主站定在屏风前面,气场逼人:“站住!不得擅闯!”“若您也不知道情形,不如让我们进去瞧一眼,屏风后面怎么如此安静?”兵部尚书最是急性子,熬得实在不容易。“公主殿下,您不能这样拦着老臣们啊,离朝会只有两个时辰了……”户部尚书熬肿了大眼袋,“到时陛下问起,我等该如何回话?”“太子殿下身体有恙,本应立刻告知陛下,可臣等已经按下消息到现在,已是担了极大风险的!”文阁老错失了最早的告知时机,按邺景帝目前的暴躁程度已是欺君,现在骑虎难下只能硬扛。长公主浅浅笑,眼中没有半点惧意:“各位大人想过屏风,先过了本宫这一关。”兵部尚书更急了:“长公主,请让开!”其他人肯定不是长公主的对手,但他兵部尚书可不是吃素的!长公主非但没有让开,反而向兵部尚书走近了一步:“各位大人,不论是否心甘情愿,此时此刻,我们只能像上次直谏一样坚持到底。”正在这时,屏风后面传出太子的声音:“长公主,不得对尚书们无礼。”刹那间,对峙的气氛消散,所有的视线都盯着屏风的另一边,隐隐绰绰能看到太子殿下颀长的身影。“让各位大大担心了,实在过意不去。”太子的声音和身影越来越近,直到绕过屏风,出现在众人面前,神清气爽,眼神炯炯。文阁老双腿一软差点摔倒:“殿下,您没事了?!”太子在空间里吃饱喝足,感觉自己又能撑十天半个月,心情甚是愉悦:“长公主,辛苦了。”长公主急忙迎上去,上下打量太子,确定安然无恙才长舒一口气:“太子殿下,您朝会时有何打算?”太子眼神坚毅而冷静:“文阁老,想为前太医院院判翻案么?”文阁老在等待时就已经自己串起了前因后果,听太子提起立刻用力点头:“老臣已七十有三,为了当年好友豁掉这副老骨头也没什么可惜的。”现在已经没有株连了,怕什么?“各位尚书大人,你们呢?”太子笑得轻浅。“太子殿下尽管吩咐。”兵部尚书最先开口,其他尚书跟着点头。“一言为定!”太子捏着宽袖里的小册子,视线仿佛透过花窗看向邺景帝的寝宫,“有劳各位大人。”太子和长公主,与六位大臣相对行礼,为了大邺,一切尽在不言中。……天刚蒙蒙亮,邺景帝硬撑起身,命令内侍官福海更衣,打算参加朝会。“陛下,要不要让魏大人陪着?”福海边替邺景帝更衣,边小声问。邺景帝瞥了一眼憔悴不堪的魏博,轻哼了一句,然后开口:“魏爱卿啊,随孤一起早朝。”魏博一想到要在大殿外等候至少一个半时辰,双腿都软了,可是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心里一万个不愿意,还要恭敬回答:“是,陛下。”两刻钟后,邺景帝坐着步辇到了大殿前。福海在左,魏博在右,扶着邺景帝走入殿内。大臣们在内侍的通报声中肃然而立,躬身行礼,等邺景帝缓缓进入大殿、走阶而上直到坐上龙椅,才稍稍起身。魏博这几日疲惫至极,将邺景帝扶至阶前,退着走时不知怎么的,竟然撞了梁柱,发出不小的响动。邺景帝眼神锐利地盯着魏博又移开,转而盯着分列两旁的文武百官,前几日群臣直谏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一时间怒气上扬,几乎按捺不住。言官像平日一样参这个参那个,众臣们再干干嘴仗,互揭一些无关痛痒的小短……一切都与往日一样,却似乎又有些许不同。邺景帝这时才发现,太子和文阁老今日异常安静,六部尚书几乎没有开口,不对,事出反常必有妖。“有本上奏,无本退朝。”内侍官福海高声提醒。话音刚落,文阁老出列,跪到阶下:“陛下,老臣有本。”邺景帝冷冷一笑:“文爱卿还未告老啊?”文阁老毫不在意地接话:“回陛下的话,此本奏完,微臣就可以告老还乡了。”说完,从宽袖中抽出奏章递给内侍官福海。“奏的什么事啊?”邺景帝又问。“陛下一看便知,”文阁老又说,“陛下,微臣还有证物在殿外。”“老东西,卖什么关子呢?”邺景帝今年六十有二,可文阁老已经七十三了,仍然精神矍烁,心中异样地不爽快。“回陛下,微臣状告当今太医院院判魏博,十年前制造冤案,导致前太医院院判高望全家含冤而死。”文阁老话音未落,大殿内一片哗然。魏博咣地又一次撞了梁柱,立刻出声:“文阁老,你这是何意?十年前太子殿下就是中毒身亡,何来冤案一说?”太子殿下从宽袖中抽出两个布袋:“福大人,烦请呈给陛下,这是十年前高大人的亲笔病案,这是昨晚的病案。”魏博老脸刷的白了,这十年所有的蛛丝马迹都已寻遍,这份病案为何会落在太子手中?忽然明白过来,一定是苏行远给的!邺景帝静静翻看着,脸色越来越阴沉,视线越来越锐利,却仍然不紧不慢地问:“魏爱卿,你可有话要说?”魏博扑通跪倒在地,异常坚定:“启禀陛下,微臣可以肯定,尿血就是中毒,无药可医,再无其他!”邺景帝闭上眼睛又睁开,像个噬人的恶鬼:“此话当真?”魏博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微臣对天起誓,若有半字虚言,魏家俱灭!”邺景帝沉沉地笑了,笑声在大殿内回荡,看向文阁老:“文爱卿,苏家给了你多少好处,来翻这个案子?”文阁老恭敬行礼:“启禀陛下,苏家未给微臣半点好处。”“文老东西,你无利不起早的,别以为孤老了糊涂了!”邺景帝记恨直谏那日的一切,这是他此生的耻辱。文阁老还是笑眯眯的:“经陛下这一提醒,老臣还真的想起了一点好处。”“哼!”邺景帝三分警惕七分期待。“国都城天降虫灾之时,百姓烈日之下在惠民药局外求医求药,药局主事大白日沉迷烟花柳巷,是路过的苏衡表明身份,命令所有郎中接诊!”“太医郎中先后得水泡之时,是苏行远应召而出,又因为他站出来,感召了一批真才实学的郎中和药铺,为百姓们摆医摊送医送药!”“还是苏衡和苏行远,将虫咬伤防治画贴遍国都城的大街小巷,让百姓们人人知晓,个个知道,连孩童都明白如何处治,他们解救国都城于危难时刻。”“对老臣而言,让苦苦挣扎的百姓看到希望,有了盼,这便是莫大的好处,”文阁老说完,恭敬地站着,“除此以外,老臣未收到半点好处。”“哦,倒是魏大人,每年定时定量地赠送滋补药品,让老臣一把老骨头还能噔噔行走。”邺景帝被气得一歪,还是直谏时的文阁老,像茅厕的石头,又臭又硬。六部尚书看到邺景帝的表情就知道,陛下还是那个陛下,就算真凭实据摆在眼前,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接下来该怎么做?太子再次站出来:“启禀陛下,昨晚儿臣吃了燕南糕,与前太子殿下的反应完全相同,只是因为吃得极少,才侥幸无事。儿臣今日还活着,就表示当年并非投毒。”“那又如何?”邺景帝更加阴沉,前几日直谏废除株连制,今日突然一本奏章呈来就要让魏博横死,他哪里是一国之君九五至尊?分明是个工具!他才不是被呼来喝去的工具!六部尚书一见就知道,陛下又在犯浑,可是这次仍然直谏会不会直接把他气死了?正在这时,太子站起身,走到阶前:“启禀父皇,儿臣还有证物要呈上。”说完,又从宽袖中抽出一个纸卷。“又是什么?”邺景帝蔑视的眼神实在明显不过。“太医院院判魏博,每到冬令之时,熬制膏方赠送国都城达官显贵,为魏家谋私利,垄断国都城境内五成的贵重药材买卖,操控着七成的中价药材……”“……”邺景帝闭上眼睛。“父皇,证据确凿,您为何如此?”太子不解又愤怒。邺景帝充耳不闻。六部尚书的心都在颤抖,邺景帝为何还要上朝?怎么不好好地昏迷着?这时,太子再次傲然而立:“来人,将太医院院判魏博拿下,传令下去,抄家!”“放肆!你敢?”邺景帝猛地站起,却因为起得太高,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双手在空中胡乱舞着,突然就摸到了总是在身旁的福海的胳膊,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内侍官福海,送陛下回寝宫好好休养。”太子高声命令。文阁老与六部尚书齐刷刷地看向内侍官福海,此时此刻,如果福海仍然护着邺景帝,只怕会闹得不可收拾。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内侍官福海镇定自若地回答:“是,太子殿下。”然后强行扶起挣扎的邺景帝,慢慢退出了大殿。候在外面的禁卫立刻进来,将太医院院判魏博拖走,伴着“陛下救救微臣!”“陛下,微臣是无辜的!”越行越远。邺景帝被强行扶到大殿之外,仰头瞪着太阳,被光线刺得睁不开眼睛,看着魏博被拖离视线,心里再清楚不过,一国之君已经成为过去,再不甘心也无济于事。可是,可是啊……“福海,孤待你不薄啊,你为何背叛孤?”邺景帝坐在车辇里,呼吸急促。“陛下,您待微臣确实不薄,若没有您的株连,微臣现在也能站在大殿之内,不过不是被阉了的内侍官,而是一位文官。”福海笑得凄凉。邺景帝生生地怔住,仿佛白日见鬼。“陛下,微臣相信这世间是没有因果报应的,不然,您这样满手鲜血的人,怎么能安然度日呢?所以,微臣让您尝了天降水泡的滋味啊……”“你大胆!来人!”邺景帝愤怒地拍打车厢。“陛下,您省些力气吧,”福海眼神冷漠异常,“您活着,微臣随侍在旁;您若去了,微臣必定也跟您而去,不为其他,只为看您在阿鼻地狱之中苦苦挣扎的样子。”“你!”邺景帝气得两眼翻白,又慢慢回转。“陛下,您还是趁早去了吧,否则,会有许许多多的人,等着找您算帐。”“您一生精于算计,从燕宛高山之中把他们的愿神后裔诓骗到大邺,设计自己的亲妹妹作美人计,让他们相恋再分离。”“如果静妙法师知道是您谋害了她的心上人,把那人囚禁在运宝司的禁地里,说他是妖,让他受尽苦寒之痛。静妙法师性情刚烈,必定亲自找您算帐!”邺景帝呼吸越来越急促。“还有,您背信弃义不算,还虐待愿神后裔的小神子,把他扔进运宝司那个暗黑不见天日的地方,把那样温柔纯良的小神子折磨成了现在的雅公子!”“即使到现在,您还不放过雅公子,您还称他是白眼狼。”“燕宛为了找回愿神后裔,不断与大邺发生冲突,多少戍边将士客死他乡,成为孤魂野鬼。您却在美伦美奂的明夏宫里,坐拥一切奢华。”“陛下,您造的孽太多了,您的心太狠了,这世间所有的恶魔之事,您都做尽了……”内侍官福海面无表情地像尊石像,“就算真的君权神授,我舍去这身皮肉、哪怕永世不得超生,也不会再让您做任何恶事!”“以前我担心雅公子,处处隐忍周旋。现在,雅公子已经长大了,有了敬他爱他的人,有为了他而愿意舍弃一切的人,我放心了。”“你要做什么?”邺景帝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流逝,四肢渐渐沉重。“陛下,大邺离了您只会更加繁荣昌盛,所以,让微臣送您上路吧,”内侍官福海脸上有了笑容,“放心,不疼也不能受,一个月后,您就再也看不到日升月落了。”“……”邺景帝想大吼大叫,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缓缓行进的车辇外,阳光正好,内侍和使女们跟在车后十余步的地方,笔直地进入寝宫,宫顶的琉璃瓦熠熠生辉,又是平和安宁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