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结实脸上浮现出一抹难堪的笑来,“哎,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徐二那婆娘,不晓得塞了多少银子给赵班头,我琢磨着这两人达成了什么交易,赵班头要咱们别太为难徐家人了。反正我明日得和明小双交班,以后徐家这头,就由你和明小双两个人负责了。”
黄牙子后怕的拍了拍胸脯,当下深信不疑,骂了一句:“那婆娘还真是机灵,流放前她娘家定然塞了银票,早说能花钱了事,咋不直接找我,银子给我,让我把徐家人当祖宗都成!”
刘结实不理会黄牙子的调侃,见他信了,又继续道:“可不。非得劳动赵班头,方才还把我叫过去叱了一顿,我起初还以为徐家找了什么门路,或者是赵班头听到了什么消息,吓得我腿都软了。”
黄牙子感同身受,立刻附和道:“你别说,我也是,这上头的人说话做事藏一半,累得我们底下的兄弟们胡思乱想,差点以为小命不保。”
“哎,罢了罢了,谁让他徐二爷有本事,能取连家的小姐当婆娘。咱们这些人可不一样咯,这辈子能讨上个黄花闺女就不错了……”
刘结实斜眼去看黄牙子的脸色,果然见他似有所思,他斟酌片刻,又不动声色的加了一剂猛料,“只可惜了黄兄,到手的婆娘飞了,那徐家大小姐长得跟朵花儿似得,将来不知要便宜哪个乡下的鳏夫喽……”
黄牙子有些不高兴了,“事情还不一定呢。”
后面的却不愿多说。
黄牙子想着,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就算徐家夫人娘家得力,难不成连大人还能管到千里之外的黔州去?虽说他只是个小小吏目,可到底比乡下种田好得多,徐家大小姐跟了他,倒也勉强算是门当户对。
再者,他再使些手段把人带回汴京,顺势跟连家搭上路子,岂非有了大好前程?
黄牙子越想越觉得可行,瞬间就被抱上连家这颗大树带来的权利冲昏了脑袋,完全忽略了其他风险。对黄牙子来说,只要能和连家搭上路子,其他风险又算得了什么,这世上做什么事情没有风险?
若不舍得一身剐,怎么把皇帝拉下马?
刘结实没有忽视黄牙子眼底的精光,知晓他是动心了,假装问了一句:“难不成黄兄还没有放弃徐家大小姐?”
黄牙子自然不肯吐露真话,眯着眼睛半真半假的说了一句,“想想嘛,想想又不犯法……”
刘结实心领神会的笑了。
很好,杀人的事情,总得需要一个帮手。
不逼黄牙子一把,不引黄牙子犯下不可饶恕的错,黄牙子怎么能死心塌地的帮他对付徐家?
徐家的酸辣粉送了很多人,方家的、李家的、甚至连几个班头都不曾落下。
甚至连一向不对付的刘结实那里都送了一碗。
当然这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反对,只除了连氏和四婶站在她这边。
四婶难得发话,“一碗酸辣粉呢,又不是什么大事,何苦显得咱们记仇,毕竟以后还在他手底下呢,闹得太难看了不好……”
大伯父却有不同的想法,“本来就是有仇。老二杀人父母,刘结实不想着怎么弄死咱们就不错了,虽说是一碗粉,可送了又能咋滴,他就能忘记这杀母之仇了吗?”
大伯母也道:“都怪那杀千刀的老二,都当了官了还那么贪,逼死人家亲娘,这刘结实肯定不会放过咱们。”
黄氏唉声叹气,揪着徐德远骂:“老二啊,你是猪油蒙了心,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咱们当年受那扒皮县令多少苦,本也不指望你能做个什么名垂千古的好官,怎么着也不能去害人家的性命啊——”
徐德远被叱得抬不起头来,瞧见亲人们都用那般陌生的眼光看着他,心头涌起一阵愤恨。
都是因为他被罢了官才这样。
若是从前,不管他做什么,这帮人绝不敢像现在这样指手画脚。
“要我说,干脆把老二交出去得了。”大伯母眸光闪烁,“刘结实恨的是老二一个人,咱们把老二交出去,任打任骂,让刘结实消了气——”
徐德贵立刻维护自己的兄弟,“大嫂,你怎可说出这样的话来?”
大伯父看了一眼徐德远,也十分赞成黄翠娥,冷哼一声,“三弟,你糊涂啊!你也不想想,咱们到了黔州,得找人落户吧,落了户要开荒吧,种了粮食得缴税吧。万一刘结实从中作梗,只需要随便打个招呼,就能让咱吃不了兜着走!”
徐德贵反驳道:“他一个小小吏目,哪里来那么大的权利!”
“三弟在城里住久了,怕是忘了当年咱们在乡下的时候,别说小小吏目,就是理正一句话,就能让你在村子里过不下去。”
“可二哥是手足兄弟,怎可把他交给刘结实?”
“那不然叫咱们一大家子跟着他一起受罪?咱们已经被他牵连流放了,怎么着,这还不够?还得赔上后半辈子才算对得起他徐德远?老三,到底二房是你的家,还是三房是你的家?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老婆孩子谁跟你一条心了?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看老三是昏了头了,自家的事情不管,偏跑去管二房的事——”
徐德贵想反驳,可看见苗氏就那么看着他。似有委屈,有怨怼……
他去看徐慧鸣,徐慧鸣目光躲闪,似也不赞成。
他再去看徐青莺,徐青莺脸上依然是那种淡然的笑,莫名牵扯了他敏感的神经,叫他浑身都不舒服。
这才流放几天啊,为何苗氏跟几个孩子都疏远了他?
徐振英也没想到,就因为一碗酸辣粉,牵扯出这么多是非。她无意牵扯进这些家务事,只走到大通铺后面的窗台下,寻了个僻静地方,借着房间内微弱的烛火,随意坐在台阶上。
她脱下了长袜,看见自己的十个脚趾头上,曾经长过水泡的地方已经全部重新变得粉嫩,相信再过一段时间,全部都会结茧。
流放的第七天,她的身体似乎已经适应了这样高强度的运动,从最开始的浑身酸痛到现在的麻木,她的脑子却渐渐开始变得清楚。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穿越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命运是否给她安排了什么样的使命。
是像其他的穿越者一样,改变世界,改变历史?
她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她本想着到了黔州,再寻求个什么出路。可是李招娣的遭遇,却让她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直在闪现,好似压抑不住。
那种无力感和不甘,几乎快要撕碎了她。
她在想,她有这个能力去改变这个朝代吗?
可是如果什么都不做,那么她是否也会成为下一个李招娣?她会不会只能像今天这样一直忍着让着,把自己塞进一个模子里,然后完完全全变成一个古代人?
如果要做,她该怎么做?
揭竿起义,干翻周朝?
《孙子兵法》有曰: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孙子都说需要人、钱、粮。在大周朝里,她的兵从哪里来,钱从哪里来,粮从哪里来?
她怎么发动战争,怎么让成千上万的人流离失所,战后又如何在一片废墟之上重建政权?
光是想想,就觉得那是一个多么浩大的工程。越想,便越觉得痛苦。
苗氏走过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徐振英坐在台阶上发呆的样子。
她似乎在想些什么,眉头皱成一团,她的眼神似乎飘得很远,浑身充满着一种清冷之感,像是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下一秒便要飞仙而去。
苗氏心下枉然,突然惊觉:那个贞静内秀的莺儿,真的死在了那天的大牢里。而眼前这个,躯壳是青莺,可内里会不会已经换了一个人?
她顿在那里,竟不敢往前一步。
徐振英扭头,看见了苗氏,脸上又恢复了往日那熟悉的神态,“娘,你怎么来了?”
苗氏回过神来,“赵班头说驿站的通铺挤不下这么多人,有部分人必须睡外面树上的吊床。想要睡通铺的必须缴纳十文钱到赵班头那里,你四婶让我来问问你的意见。”
其实苗氏也很惊愕,这样的事情,大嫂和四弟妹竟然都异口同声让她来询问青莺的意见。
这放从前,绝无可能。
苗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无声息的发生变化,可那到底是什么,她又说不明白。
“咱们手里还剩多少银子。”
“除去驴车二十两,之前出发打点了解差十五两,差不多还剩下十五两。”
“十五两。”徐振英若有所思,“不够啊。”
“是不够。郑家送过来的东西只能维持一两个月,我们最后还是得去城镇补货,加上到了黔州之后,还得上下打点一番,十五两…杯水车薪。”苗氏本想提一嘴连氏那里应该还有一些私房钱,可她也猜到那是连老爷子给的,她作为徐家妇怎好张口讨要亲家公给的东西?
徐振英干脆明了的说道:“今晚所有人都睡大通铺,马上十一月了,山里日夜温差大,若是睡外面的吊床病了,花销都不止十文钱,莫因小失大。”
苗氏自然也懂这个道理,却下不了狠心,“咱们手上钱不多,家里的男人们身强力壮,不如让他们睡吊床,老人小孩挤大通铺?”
徐振英摇头,“家里的男人们白日要戴几十斤重的枷锁,本就超出身体负荷,受了凉反而更容易生病。更何况大伯母家里全是男丁,这个方案她便不会同意。为防止一碗水端不平,索性全都花钱睡大通铺。”
苗氏咬了咬牙,想到苗氏那个闹腾性子,最终还是屈服了,“行,就听你的。”
“娘,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节流,而是开源。换言之…我们需要挣钱。”
“挣钱?怎么挣?”苗氏只觉得徐青莺太过异想天开,不由得提醒了一句,“咱们现在可是流放犯人!”
“说是流放,可一切规矩还不是赵班头说了算?这一路上,只需要在经过每个驿站盖章交接即可,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流放的队伍。只要打点了赵班头和解差们,想要做点什么,并不是难事。”
“可剩下的那些人呢,若我们挣了钱,谁人不眼红?”
“那就把他们全部拉上我们的贼船——”
说到这里,苗氏已然有些惊恐了,她感觉到徐青莺似乎是认真的,连忙道:“莺儿,你到底要做什么,需要这么多的人?”
徐振英脑子里搜刮一番,才问道:“娘,你听说过肥皂吗?”
苗氏摇头,“那是何物?我只听说过皂角。”
“功能差不多,都是用来清洁。现在大周朝的老百姓们大多是用皂角、澡豆、草木灰等洗衣裳,但我手头有一个方子,可以制造出肥皂。它是一种油脂,外观形若脂玉,透如宝石,用起来细腻嫩滑不伤手,且用完后手有余香。我想组织一些人手,做一些肥皂,就在路过的州府卖,我们做得小心一些,不会被人抓住辫子的。”
苗氏听得一愣一愣的,随后小心翼翼问道:“是你在那边学的?”
那边?
徐振英莞尔,随后点头。
苗氏也不知该赞同还是反对,家里缺银子是不争的事实,可徐青莺说的那些,她听着就觉得惶恐害怕。
苗氏还是惴惴不安,“万一…万一被人抓了怎么办?”
徐青莺笑,“娘,谁会管一支流放的队伍?再说,只要利益分配得当,把所有人都绑成一个利益共同体,那么所有人都会帮着我们一起隐瞒。再说为什么抓我们,就因为我们卖东西?大周朝有这条律法吗?”
苗氏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她这辈子当姑娘的时候就被拘在家里,成了亲后也是一心一意的相夫教子,生意场上的事情都是交给徐德远在打理,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什么买卖。
“可咱们都没做过生意——”苗氏依然在找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