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男男女女 2

几人落座,方惠仰脸望着天花吊顶下的宫灯,扭脸问菜仁道:“这里面有点像故宫。”菜仁点着头道:“看样子是后来又装修了。我1980年来过一次,那时候茅台酒论两卖,鸭子才八块钱一只,现在呢?”

方竹接口道:“168。”

方惠浑身一激灵,眼珠子差点落在桌子上:“啊,我的天!168块能买一群鸭子了。四海呀,方竹不懂事,你怎么能听她的呢?这回来全了聚德,下回她就敢说去北京饭店,这地方不是咱们……”

方竹恼怒地打断她:“妈,不是我要来的,是老叔叔自己说的。”

老四海赶紧作证道:“没错,没错,是我说的,地方也是我点的。嘿嘿,我也不知道您没来过,没来过才应该来看看呢。您是北京人,北京人没去过全聚德老店,得多让外地人笑话咱们呀。来!”说着他点手叫来服务员,稍加思索,便高屋建瓴地说:“来一瓶精品二锅头,一只鸭子,糟溜鸭四宝,火暴鸭心,一盘卤鸭肝,再看着来盘蔬菜就行了——清炒芥蓝,就这样吧。”

服务员见他连菜谱都没看,脸上立刻堆满了钦佩。“先生,鸭架子是熬汤还是带走?”

“熬汤。”老四海看了方惠一眼,马上改口道:“带走吧,回家熬汤。”

服务员走了,菜仁伸手把菜单拿了过来。方惠和菜仁的脑袋凑到一起,仔细研究了几分钟。又是方惠先开的口,声音都有点儿颤了。“四海,你是不是总来这种地方啊?你够奢侈的。”

此时方竹正在讲述大学的见闻呢,老四海听得前仰后合。听到方惠问话,他只好撇下方竹:“也不是总来,鸭子这种东西太油腻。”

菜仁满脸的不满:“钱也油腻。一盘鸭四宝就98块,火暴鸭心88块,这玩意也太贵了,火暴人心也就是这个价钱吧?这是小孩唱歌,没谱啊!下岗职工一个月的低保只能吃三盘菜,顶多再加几个火烧。”

老四海颇为内行地说:“大哥,全聚德的鸭心是用茅台煨出来的,你尝尝,风味不一样。”

菜仁大声道:“我不稀罕,头几年我和你嫂子下岗的时候……”

方竹又急了:“爸,你小声点,这地方不是下岗职工来的。”

菜仁真有点怒了,凶恶地瞪了方竹一眼。“咱们家有下过岗的,我们不觉得丢人,漫天要价的才丢人呢。什么老字号啊?就是钱的字号!咱家楼口就有家卖烤鸭的,28块一只,那的鸭子也不是残废呀。”

老四海刚要说什么,方惠又把话头接过来了。“四海呀,嫂子我知道你有本事,你有出息,你能干。可今天做嫂子的还得说你两句,省几个钱吧,在北京买套房子,然后在北京娶个媳妇,咱这辈子就算是塌实了。总这么东奔西跑的,那不是个事啊。我们医院有不少小护士呢,模样都挺好看的,我正琢磨着给你介绍一个呢。”

老四海的脚趾头立刻拧成了麻花,浑身都开始痒痒了。十几年了,头一次有人张罗给自己介绍对象,这事听来似乎很是荒诞。老四海苦笑着说:“嫂子,您就别操心了,谁能看上我呀?”

方惠还没说什么,菜仁又不满了。“你怎么啦?你缺胳膊你还是少腿啊?让你嫂子和你侄女看看,四海一表人才,年纪轻轻,肚子里有墨水,口袋里有钱。除非是姑娘瞎了眼,谁敢看不上你呀?”

方竹叫道:“我老叔叔是钻石王老五。”

老四海红着脸道:“我——我缺德。”

方惠和菜仁大笑起来,方竹狠狠给了老四海一拳:“老叔叔真是写书的,你太坏了。”

话题总算过度到小说内容了,方竹和老四海探讨起《北京爷们儿》的人物来。幸亏老四海早有准备,要不保证露馅了。方竹说:“我最喜欢山林了,你为什么要把他写死呢?”

老四海说:“面对对残暴的世界只能用残暴的手段,山林不妥协,只有死。”

方竹说:“你真狠心呀……。”

吃到中途,菜仁起身去卫生间。大家依旧海阔天空地瞎聊,方惠也加入了文学讨论:“方竹把你那本书的内容告诉我了,我真是奇怪,你不是北京人呀,怎么能把北京从七十年代到现在的事写得这么明白呀?那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四海笑着说:“嫂子,这就是创作者和一般人的不同之处,写清朝的事总不能再回清朝看看吧,写监狱里的故事总不能真让人家关起来吧?我虽然不是北京人,但有些事没准比北京人看得更清楚。”

方惠和方竹同时表示钦佩,方惠点着头说:“原来这就是旁观者清啊。”

又过了一会儿,方竹忽然问道:“不对呀,我爸爸都出去半个钟头了,不会是掉进厕所里了吧?”

方惠笑道:“你是个女孩,瞎说什么。”

方竹气道:“女孩又怎么了?女孩就不去厕所吗?”

老四海也觉得菜仁去得太久了,决定去找找他。

卫生间里有不少人,但不见菜仁的影子。老四海转了一圈儿,又跑进厅堂,前后左右地找了十来分钟。菜仁不会是被鸭子抓起来当人质了吧?老四海叫住一个服务员,将菜仁的相貌简单描述了一遍,服务员为难地说:“每天会来几百号客人呢,我们记不住。”

最后老四海只得垂头丧气地回了包间,刚走进屏风就见菜仁端端正正地坐着呢。老四海正要埋怨他几句,菜仁却叫道:“四海,你跑到哪儿去了?我们都快等急了。”

老四海只好说:“我在外面找你呢。”

菜仁笑道:“我刚才碰上个朋友,在他们桌上喝了两盅。人家还特地跑过来看了看你嫂子,这不,人家刚出门。本来我还想介绍你们认识呢。”

老四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方惠却道:“对了,我跟四海说过老景的事,可惜两个姓老的没碰上面。”

老四海惊道:“谁?”

菜仁道:“我的一个同事,现在升副局长了。他要去国外培训,大家正给他饯行呢。他也姓老,和你一个姓。”

老四海吧嗒着眼皮,整张脸都快掉下来了。嘿嘿,惊险啊!差一点和老景迎面撞上,万一碰上了,是老景先叫出声来,还是自己先跑呢?菜仁又将老景狠狠夸奖了一翻,老四海这才知道,老景已经是北京警界的名人了,由于接连破了几起大案,犯罪分子听到老景的名字就尿炕。老四海则梗着脖子,半天没说话。他老景有什么呀?我老四海就没尿炕,我要是当了警察绝对比他出色。

老四海从来不会真生气的,几分钟后,他就把老景的事扔到南太平洋去了。该死头朝下,要是能碰上早就碰上了。你老景抓不住我,就是抓住了,你也不知道我到底干过什么,急得你抓耳挠腮你也拿我没办法。想到这儿,老四海偷偷乐了好几次,那天他把整整一瓶精品二锅头全灌到菜仁嘴里去了。

一晃又过去了几个月,秋去冬来,转眼春天也差不多了。

有人说二十一世纪是从2000年开始的,有人说是从2001开始的,其实他们不过是想借个名目而已,商家希望借此促销商品,无聊的人希望寻觅些打发无聊的办法。老四海才不关心现在是二十几世纪呢,三十六世纪的人也得吃饭。如今他的网络生意异常红火,老四海已经开了十几家网站,几乎每天都要去银行洗钱。有时连他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需要机关枪,蒙汗药和窃听器?这年头真是光辉岁月啊!憧憬什么的都有,什么坏事都有人惦记,放出多么不着边际的废话,保证也有人相信。

老四海发现在一个地方住得太久了,担心的事也便随之增多。比如说这次的北京歇脚吧,歇的时间太长了,他不仅担心作家谎言随时会被揭穿,更担心碰上老景。虽然老四海并不怕他,但碰上这小子终归是件难缠的事,老景就如天上的一片云,随时影响着鸟群的行动方向。另外他还有一层担心——师兄,老四海搬家就是担心师兄被人扭送派出所后,气急败坏地把自己卖出去。但他不能理解的是,师兄从自己这里取走真经后就再没露过面,而且听不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老四海曾经侧面地让菜仁向张扬打听打听,据说张大老板一听到师兄的名字,手下人就得马上打119,灭火。

初夏季节,方竹又来了,事先依然没打招呼。

由于气温太高了,方竹穿着粉红色的吊带背心,迷你短裙几乎已经短到大腿根了,而裙子边也如枕头边一样,四向翻着。更让人起火的是,这丫头连袜子都没穿,露着光溜溜的大腿满街跑,似乎紫外线见了她就拐弯。方竹的凉鞋也颇有特色,几乎就是把几根草绳捆在脚面上,几只娇嫩的脚趾头,肉球一样调皮地转来转去。如果是别人的话老四海没准会多看上几眼,上前搭话也不是没有可能。今天他竟大是皱眉,见了面便长辈似的训斥起来:“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啊?你知道不知道流氓就喜欢过夏天?”

方竹哈哈笑道:“你怎么跟我妈似的?”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不喜欢这个,这叫什么呀?”老四海指着她的吊带背心的带子,老头子似的晃着脑袋。说实话,从方竹身上老四海似乎就看到方惠年轻时的样子了,菜仁老哥居然还娶了个漂亮老婆呀!

方竹哼了一声:“你比我爸爸小十来岁,你比我大十来岁,不过是个中间人。中间人的意思是可上可下,是上还是要下就要看你的立场了。”

老四海没想到她还是这么一说,琢磨了一会儿说道:“我和你爸爸论哥们儿,是你的长辈。”

方竹说:“你是社会人,跟我爸爸有什么关系?我问你,你是想做年轻人还是想做半大老头?”

“做年轻人有什么好处吗?”老四海一般是不会上当的,什么事都得先问清楚了。

“做年轻人,就可以去街上大大方方地追女孩子,去泡吧,去迪厅。做半大老头吗就只能了。”方竹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字像石子一样,全砸在老四海脸上了。

老四海惊得差点坐地上,脸皮险些甩到墙角里去。现在的女孩怎么什么都敢说呀?这是姑娘家说的话吗?这是当代女大学生说的话吗?

方竹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瞪着大眼道:“咱们中国人的毛病就是不老装老,总觉得老了就是美,可人一老了就快死了,就反动了。他们脑子里都是进了屎的,民族的劣根!”

老四海哈哈笑道:“得,得,是这个意思,我说不过你,我听你的。对了,说起劣根性,我也说点恶心的吧?你知道吗?咱们中国人以前是不上厕所的。”

“不去卫生间,去哪儿?”

“全是随地大小便的。”

“你胡说,你又把我当小孩。”方竹给了他一巴掌。

“真的,这种事中国人自己是不好意思说的。我告诉你吧,北京的第一个公共厕所是八国联军修的。八国联军当年进北京的时候,发现北京人都蹲在城墙根聊天,仔细一看才明白,北京人是大便呢。”老四海哈哈笑道。“当时八国联军都吓傻了,他们受不了这个,后来就在市内建了几十座厕所。北京的公共厕所就是这么来的。”

“真的吗?你不会胡说吧?”方竹还是不信。

“真的,史实。”

方竹思索着道:“那清朝人是太笨了,被人家打得乱七八糟纯粹是活该。”

“为什么?”这回轮到老四海想不明白了。

“中国人不上厕所,可八国联军都要上厕所呀。当时清朝人要是组织起来,发动几次厕所战役,把八国联军全堵在在厕所里打,全都打死啦!”

“对呀!一铁锨一个,全放倒了,而且死了还落一身恶臭。”老四海说着说竟笑得不能自制了。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别说两万人的联军了,就是把八个国家把活人全派过来,一天之内也能把他们灭了种啊。慈僖老佛爷和义和团那些人都是师兄的祖宗,笨到家了。

二人说笑了一会儿,方竹揪着他道:“走,跟我去吃饭,我让你见一个人,帮我参谋参谋。当然了,你提供的参考我也不一定听。”

老四海急道:“你不就是专门让我出钱吗,我给你二百元得了。”说着,老四海回身就要找钱包。

“你必须去,帮我看看人品怎么样。”说着,方竹一把拉起他,起身就跑。

老四海估计方竹是找到男朋友了。大学生本来就没钱,找个叔叔来出饭钱,又能给出几个主意,自然不是坏事。于是只好拿起钱包,跟着方竹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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