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骤然暴动的庞大力量为引导, 太一终于摆脱孟章的纠缠，找到了下落不明的两人。
伏羲跟太一不熟悉龙宫，前者还能借着柳离身上女娲气息追踪, 用曾经留下的法门跨越空间直接传送到柳离身边，太一就得苦哈哈自己找方向, 惊动了龙族好一场恶战。
但他发现伏羲萎靡的状态好像比一旁重伤昏迷生气不知的柳离更糟糕。
现场交错的力量格外混乱，龙族的追捕又迫在眉睫，太一无法只能捞起两人就走，刚出海就撞上脸色铁青的女娲。
女娲当即带走柳离救治, 太一则是把伤势不重的伏羲带回天庭安置，回头就是他恍恍惚惚, 好似死了老婆的模样。
……某种意义上说和死了老婆没多大区别。
孟章复杂的心情某一刻和太一重合，只不过他关心的对象是敖然。
刹那力量沸腾后, 孟章顾不得阻拦太一带人离开, 龙尾一摆抚平水浪震荡，现场早已成了废墟, 只有敖然护着黯淡了色彩的龙珠，一身鲜血分不清是他自己还是柳离。
期待的身影并未出现, 敖然跪坐在乱石旁，抬头时尽然是茫然无措。
“敖然。”孟章沉声开口。
“大长老……”
熟悉的气息靠近, 让失神的敖然恢复些精神，可意识清醒刹那，现实又让他彻底坠入深渊，“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成功……同族之骨，至亲之血，准圣高手的自愿献祭, 明明我们都感受到了那位的气息，最后为什么失败，为什么会失败啊！”
原本躁动的龙珠此刻在他怀中安静下来，甚至连原本的生机都收敛，他呆呆望着，像是此生仅剩的寄托。
对他来说，不惜牺牲同族，开罪天庭也要达成的目标，一朝破碎足以摧毁他所有冷静。
恐怕连柳离都预料不到，在亲手斩却属于祖龙半边血脉以为献祭，甚至割舍部分灵识作为牵引，迎来的结果会是一场失败。
无论怎么都不该是失败。
“唉……”
悠长的叹息从孟章口中流出，他化出人性，上前将敖然扶起，劝慰道：“莫要如此，此次不成，再想其他法子便是……
“没有机会了，大长老。”
苦涩与悲哀从胸膛蔓延至四肢百骸，敖然面色惨然，“如果柳离都不能唤醒陛下，龙九子更没有机会，而在导致她重伤濒死后，龙族又如何能安然脱身。”
哪怕是柳离自愿而来，亲斩半身，天庭离皇在龙族地盘重伤是事实，承接妖族怒火与报复是必然。
敖然承认自己在赌，赌他和柳离能成功，这样对龙族来说，哪怕惹怒天庭，但只要祖龙归来，信仰便在，希望不灭。
只要复活祖龙成功，龙族就还有机会，他便可以坦然去面对那些死亡的同族，那些因他尸骨无存的家人。
但他失败了。
他的陛下并未踏着鲜血啸傲九天，他所面临只有一地狼藉，再艰难的境遇于他不过寻常，可生机被打断的绝望无处挣扎。
唯一的希望，最后的可能，都成流波岚雾，一吹而散，破碎成抓不住的云烟。
“那又如何，敖然，吾等一同面对便是，”复活祖龙不成，孟章亦痛心遗憾，但他更明白，此时绝不能颓丧，“无论面临何等困难，龙族与你同在……”
“可我已经累了，”敖然打断他的话，抬头是空洞无物的目光，宛若失去生命的木偶，浑身死气沉沉，“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适合成为族长……论实力声望，我不及诸位长老，论和睦亲族、引负众愿，我不及囚牛，比起心智谋算，更是与柳离相差甚远……我甚至连陛下的子嗣都护不住，陛下应该很失望吧，他为什么要选这样废物，倘若是囚牛坐在这个位置，一定能比我做得更好，倘若囚牛在此，柳离又如何会视龙族如仇，倘若……”
“够了！”孟章打断他的呓语，“敖然，选择你是我们共同的决定，而你已经做到最好，不要再自责，不是你的错。”
“我已经做到最好，做到最好还是这样失败，不是更加彰显我的无能吗……哈哈……哈哈哈哈……”
敖然抱着龙珠苦笑，笑和泪混在一起，纷纷浇灌于怀中，孟章欲言不得，长长一句叹息。
悲凄的泪水砸在龙珠之上，多年亲手祭炼下，龙珠本就与他有所感应，此刻似乎是感受到他绝望，本已沉寂的珍物忽生幽光，荧荧如烛，强势吸引着在场之人的注意。
“敖然，你看……”
孟章忙道，他自知结果不大，只是不愿再见敖然如此消沉，只要还有一份可能，就能吊住他的精神。
到底是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又怎肯放任他沉沦，孟章期待着他匆忙查看的动作，盼望能有转机出现。
敖然缓慢闭眼，放开他的意识，重新进入熟悉无比的空间。
他曾经无数次置身其中，有时候是在幻想复活祖龙之后的场面，有时候是喃喃自语，向那些逝去的龙族忏悔，有时候只是单纯待在其中，什么都不想。死亡造就的血雾本该可怖，只要想到这是族民尸骨所化，敖然心中竟然也会生出归家的安心。
入眼最先是暗沉的赤雾，好似被刚才的鲜血染得更加浓厚，明明只是灵识凝成的身影，鼻尖依旧飘满血气。
但这一次，他见到了不同的景象。
零落的白光浮在雾气中，像夜幕中闪烁的星子，无数星光围绕在他的身边，旋转着与他招呼。
敖然的表情越发哀凄，他颤抖着伸出手去触碰那些光点，明明细微到不可轻察，他却像被灼烧一般猛然缩回，又再次小心翼翼探出。
他终于与它们接触，触摸到那些散落的情绪，来自于死者残余的意志。
柳离那一剑未唤起祖龙与囚牛的共鸣，却勾连起龙珠中那无数本该湮灭的龙族的精神。
被敖然炼化的龙族，他们都曾驰骋战场无所畏惧，战到身亡亦不后退，铿锵意志至死不灭，纵然尸骨成灰，血肉已毁，仍有无声的呐喊回荡。
祖龙留下的龙珠本就是为了温养囚牛残魂，那些破碎的精神在其中沉眠，因着柳离与敖然的打扰，竟被重新萌发了反应。
他们向着敖然涌来，将他簇拥着，敖然好似听到熟悉的故人又在低语，有慷慨大笑，有赴死无悔，有遗憾长留，有轻笑细语……无数情绪在他灵识中此起彼伏，不断冲刷着他的识海。
可独独没有责怪。
可独独没有责怪。
无数星光弥漫在他周围，好似长辈无私的伸出手，将他拥抱在其中，给他一处肆意泪流的怀抱。
不要自责，不要悲伤，是需要我们的尸体吗，好啊，觉得浪费我们的牺牲吗，都没事的，我们心甘情愿，我们不会怨恨，你的决定，我们愿意听从，那怕失败也没关系……
——我们都信任着你啊。
“可我辜负了你们的信任啊……”
泪水不受控制落下，敖然弯着腰，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弯，曾经张扬明亮的少年随龙族辉煌一同流逝，多年前他怀着期待接下少主之名，何曾想过有一日会绝望于无果的前路。
龙族子民不怨不恨，可他无法不怨不恨啊！
恨天命无常，恨己身无力，恨此心如此孱弱，竟也会感到疲累。
眼前画面模糊，许多面容如走马灯般流转，最后定格在海天茫茫中，熟悉金眸睥睨众生。
是父亲？是柳离？
一刹那他分不清，被愧意折磨到几近崩溃敖然忍不住伸手，他想再见到他们，痛痛快快哭一场，哪怕被尊敬的陛下打趣，也好过如今的无望。
可他什么都没有碰到。
他本来就不可能碰到。
他们已经死去。
可是死人为什么还会朝他微笑？
敖然痴痴望着虚空，那些破碎的灵魂在他周身浮动，默默传达着陪伴，好似他们还在活着一般。
他们本来就没死。
该死去的只有他而已。
孟章看到敖然睁开了眼睛，透彻了哀伤眼眸，此刻竟缓缓弯起，有熹微从中爬出，他像是遇到了此生最欢喜的事，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还来不及松气，孟章就被他接下来的动作惊住。因为敖然突然将手插入胸膛，血淋淋的心脏被他生生扯出，鲜血飞溅喷向四周，他的手却稳稳托着，将这还在鼓动的心脏放到龙珠之上。
“敖然！你在做什么！”
孟章被惊得几乎当场跃起，他当即就要给他疗伤，可敖然只是摇摇头，纵然龙族体质强悍，这种致命伤也不至于让他当场毙命，失去心脏仍旧让他面色煞白，宛若透明的纸人。
被亲手剖出的心脏此刻正在融化，像是无形的火焰炙烤着，融成血水滴在光滑的龙珠上，然后被他驱动着吸收，将原本纯白的龙珠染得红赤。
一生精华尽皆注入，一身气息急速衰弱，敖然这时却笑了起来，他笑着看龙珠吞噬他的血肉，感受着龙珠内强烈沸腾的力量，残留的意志在激荡，破碎的精神在冲击中重组，缓缓凝聚成一道模糊的龙影。
孟章也看到了那道虚幻的身影，最开始只是轮廓，很快轮廓清楚起来，浑身金赤环绕，龙须在水浪中摇摆，直到睁开眼睛那一刻，诸水沸腾。
如烈日耀阳般的瞳眸横卧，那熟悉的金眸让孟章都一时怔愣，他好似看到那个纵横四海的老大，正朝他伸手邀请同行，说一定会让龙族成为第一。
老成持重的孟章几乎要热泪盈眶。
那一瞬间门，他看到了祖龙的影子。
望着那双金眸，敖然看到了更多，是他心心念念的陛下，是从始至终相信他的子民，是本该和睦却背离的亲人，亦是他此生最后的挣扎。
染血的手颤巍巍又坚定触碰了虚影，两者接触之时，原本虚幻的龙形竟开始化虚为实，本就苦苦支撑的身躯，此刻再也难以挺直，孟章顾不及喜悦，将摇摇欲坠的敖然扶住，却阻止不了他将剩余的力量灌注给对面的金龙。
怀中赤色的龙珠忽而光芒大放，代替敖然为之注入力量，躯体凝实更加迅速，随着一声龙啸传达四海，腾龙飞跃，天地皆闻，敖然终于耗尽力气，无力垂下双手。
孟章试图往他身体里传功，他已经明白了敖然的所作所为，祖龙已经无法唤醒，那便以这龙珠中残留的精神，以他之鲜血为引，汇聚死去龙族的意念，为龙族再造后裔。
一个有着祖龙的力量与血脉，承载了无数龙族先辈意念，生来注定与龙族气运相连的真龙。
“她便是龙族下一任族长。”
鲜血和话语一同从唇边落下，敖然眼中明光大放，他望着金龙舒展身躯，然后在他面前化作一个窈窕的女子，那双夺目至极的金眸，此刻清楚倒映着他的喘息。
“大长老，对不起，我还是当了懦夫，此生唯一一次的自私，还请原谅。”
在敖然说出下任族长之时，就有不安在心头疯长，救得了命，但孟章留不住执意寻死之心。
“不要说这些话，敖然，你还没有结束，未来还长着。”
“可我已经累了。”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这样的话，“只有我的死亡能消解天庭的愤怒，不至于让龙族再次跌入深渊，就当我为自己的错算偿还。”
在谈起自己的死亡时，敖然语气很平静，那是从未有过的安宁。
即便寒冷在指尖蔓延，生命正在流逝，他眼中光彩像是回到昔日，与同伴打闹，听长辈教诲，无忧无虑心怀希望，而不是背负着一族重担，连闭眼都不敢安睡。
而他越过大长老痛惜目光，与那双一直沉默的金眸对上。
没有初初降世的茫然与疑惑，她只是看着这一切，没有悲伤，没有喜悦，直到敖然朝她伸出手，她才缓缓靠近，俯身相望。
“应我所求，乘愿而来，便名庚辰吧。”
三言两语定下她的名字，亦定下了她此后一生的命运。
“替我守护龙族，替我见证龙族的复兴，替我完成那些，我未能完成的愿望。”
“而我会永远祝福着你，庚辰。”
敖然的手终于搭上了她的手掌，一上一下，像是一场无言的仪式，将此生最后的眷恋托付。
被唤作庚辰的女子面上终于有了变化，她垂下目光又抬眼，只是轻轻握住了对方冰冷的手指，什么都没说，什么又都说尽。
敖然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他终于可以再拥有一场美梦。
不会醒来的美梦。
孟章的眼中被哀色盈满，可他不敢痛哭，他怕惊扰这个孩子的安眠。
庚辰仍在握着他的手，但她眼中没有丝毫哀伤与痛苦，临死的重担，期望的背负，死亡的静寂都无法将她触动。
这样的她真的是能回应龙族愿望的存在吗？
敖然这一步，究竟是对是错？
孟章无法回答，他只是清楚意识到，那个挣扎了半辈子的孩子，终于疲倦又欢欣地迎来了他的终点。
粉身碎骨，不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