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不太能理解柳离对人族的纠结。
这也是第一次他从柳离身上见到犹豫不决这种情绪。
按理说柳离执掌天庭统率妖族千万, 照顾个人族只会是手到擒来，就像她做的，将人族安置在物产丰富之所, 食物也有, 安全也有，剩下的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就是，哪里有什么麻烦的。
“你不明白。”柳离坐在树上叹了口气，“我可以轻而易举为妖族指引道路, 却还是在人族前踌躇。”
那毕竟是人啊。
“我自然不明白，”猜谜语不是通天长项, 他看着好友难得困扰，只好站在树梢上拍拍她的肩膀，“想不通就别想啦，干脆我们一起回昆仑。把问题丢回给女娲，不是还有伏羲吗, 作为兄长, 给妹妹处理麻烦不是应当吗？”
通天撺掇着柳离跑路, 一看就是经验之谈, 柳离扶额笑笑，“真该把这话给元始听。”
“说呗, 他还能怎的, 不就是把我打一顿。哼哼，给你说，道祖讲道后我得了诛仙四剑, 非四圣不能破，等我练好了，一定要把元始打得喊哥哥。”通天不以为然。
听到诛仙四剑之名, 柳离略有失神，而后提醒道：“诛仙四剑来历特殊，业障深重，使用时一定小心，切勿自伤。”
“你和元始的话一样，可也不看看他们在谁手里，我可是通天啊。”听闻此言，通天眉峰一挑，负手昂首，挺直如剑锋，一时冲天锐气逼眼。
“天下剑器万千，可及吾半分锋芒？”
有诛仙之名又如何，到了他通天手里，都得乖乖俯首任他驱使。
他是上清通天，是盘古元神，一身傲骨何曾低头，本就是剑道之尊，如剑般不可曲折，利刃在手只会心生傲然，怎会因此畏惧半分。
风卷动长袍烈烈，似在为他喝彩，柳离望着他意气飞扬模样，终究只是摇摇头，不再多言。
纵然有刚过易折之言，然坚硬如铁，未尝不可磨砺风霜。
然而坚硬刚直胜于剑芒的通天也要在元始的催促中灰溜溜回家，就差没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抱着柳离哀叹，最后被她塞了几个玉简后才满意离开。
刚松了口气的柳离抬头就见到三清之首老子在她不远处，从容自若的淡定不知道看了多久。
柳离：“……道友好境界。”
她干巴巴道。
能在不惊动她和通天的情况下围观半天，作为三清之首，老子的实力简直能跟太一那个不科学的家伙相提并论。
老子也未恼怒，如渊水般沉着，只是回以和蔼的笑意，“准圣之后，通天与元始之间门分歧越发明显。”
一者越发沉稳持重，一者随性傲直愈加分明，碰撞中如何能不起火星。
“道不同……”
柳离微顿后言道，这本不是她该谈论之事，只是多年挚交无法坐视，只能在双方略做转圜，而她隐下的半句，老子定然明白。
可他也只是摇摇头，不忧不闷，“聚散离合，水流东西，皆属天成。”
“道友好心性。”
柳离勉强道，主要是这位亲哥都不着急，她好像也没有插手必要，何况她与老子着实不太相熟，只在元始与通天口中听过描述。
对此老子不做评价，只道：“我此来是为另一事。”
“请讲。”柳离客气道。
老子这才说出来意，准确来说他的目的不是柳离，而是人族，他想入人族一趟。
“这不是我能应下的事，我只是替女娲代为照顾人族。”柳离没有拒绝，只是道，“另外，冒昧问一句，道友为何想要入人族？”
“为证道，为因果。”
老子仍旧平静道，平静得近乎是坦率，“一是想如师长一般，自教化中窥破真知，洪荒生灵皆曾蒙受道祖教诲，唯有这新生人族纯然无知，乃是最好的范本。二是人族以道体出世，承续盘古之气运，我既为三清之一，元神所化，因果在前，自当走上一趟，以了结前缘。”
“道友不必为难，我会亲自走一趟混沌向女娲道友明言。教化互为因果，我若真借此成圣，自会立教以气运庇护人族。”
老子如此真诚相对，柳离亦不好多说。何况如老子所说，放任他进入人族，待他成圣，自有人族分润他部分气运，对人族有利无害，至于担忧老子会否借此掌控人族，先不说老子性情本就淡薄至极，有柳离在，又如何可能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
“道友计划已明，直接去寻女娲就好，倒也没必要寻吾。”柳离听他说清，已是松了态度。
老子却摇摇头，眼中闪烁莫名光芒，“人族之‘人’是你所定，天道轮转自有定数。何况人族诞生至今在你的照顾下，无论如何都越不过去你，另外……”他顿了顿，那眼神让柳离有种被他看透的错觉，“多生妄意，疑存祸念，既放不下，且去自叩本心，是舍是留，切莫蹉跎。”
柳离的表情终于有了破碎，再定神望去，脊背略弯的老者只是冲她点点头，好似一个平凡的普通老人。
“……多谢提醒。”柳离沉默后言道，“最后一事，道友欲以何授人族？”
“无他，道德而已。”
拂尘一扫，老子语气自若，眼角笑意逐渐和鸿钧重合。
道不可言，诸法之源，存在于万事万物，表现于法则规律，当道落实于万物，落实于人的处事方式之中既为“德”。
老子要以道德教化人族，既为传授人族如何顺道而行，使之所行符合天道自然。
老实说，这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偌大洪荒也没几个人敢说自己达到效法天道、顺遂自然的境界，更别说将这种玄之又玄的体悟传授给别人。柳离现在对妖族的教化可以说和老子想法一样，但亲身实践的她才明白其中困难，各种问题积重难返，改造妖族简直是难如登天。
但人族还是一张白纸，懵懵懂懂摸爬滚打，只要一开始为他们指明正确的方向，他们就会沿着正确的道路走得更远。
他们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种族。
比洪荒之前所有的族群都伟大。
在这一刻，柳离清楚意识到这一点，不是因为前世的滤镜，而是她亲眼所见，寄托在人族之上堪称可怖的潜力。
后世评价人族，认为他们能够拥有那样的成就是天道所钟，编排什么天命主角。可是世上哪有什么注定的主角，不过是一代又一代的积累，创造了不可思议的奇迹。
是女娲呕心沥血，最完美形态为人族奠定基础；是老子传播道德，知善恶羞耻为人族铸就根基；是三皇五帝治世，尽筚路蓝缕为人族开拓前路；是几代绝地天通，分天人之治使人族独立而行……再没有族群能有如此机遇，可比这份机遇更珍贵的，是人族一代代先贤，愿意为之前赴后继鞠躬尽瘁，粉身碎骨续千秋之火。
“女娲会同意的，”柳离忽然开口，她在闭眼后又睁开，忍住落泪的冲动，“我现在开始期待、期待人族的未来了。”
似有所感，又好似不知，老子与她颔首，并不多言，只是转身道别，迈步便消失在柳离眼前。
柳离却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半响后才收按着心口，良久才松了口气。
不出所料，对于人族有益无害的事，女娲这个慈母不可能拒绝，愿意让出部分自己对人族的掌控，换取人族未来更大的潜力，这个交易女娲应得干脆利落。
得到女娲允许后，老子很快就动身，柳离隐在一旁，眼睁睁看老子化身成一个老人，被某个溜到外面贪玩的人族少年发现，几句交流后就热情把老人扶回了聚集的部落。
柳离：“……”
很好，钓鱼执法这种套路果真是历史悠久。
黄石公就是跟你学的吧！
柳离观察了几天，老子一开始并没有急着宣讲，实打实作为孱弱的人族生活许久，了解人族目前的知识技能水平，又以准圣的目光俯视这芸芸众生，抓住关键之处，潜移默化引导着人族慢慢蜕变。
在清楚老子所作所为后，柳离干脆收了窥视，一是不礼貌，二是老子态度如此严肃，她原先的担心只是多余。
日子就在如此波澜不惊中度过，扶持人族度过最茫然的时期，柳离也稍微把视线从人族移开，放到了帝俊拜托的婚礼上。
按帝俊的想法，是给羲和一个惊喜，但在她去找羲和谈公务，途中顺口打探了几句她的喜好，就被她一口叫破了真相。
“他在让你帮忙准备什么与我有关惊喜吗？”羲和直接道。
柳离眨眨眼，无奈道：“这可不是我说的哦。”
羲和闻言笑得更欢，“那个家伙呀，好多年前就在暗搓搓做小动作，还当我不知道。嗯，既然他想给个惊喜，那我就假装不知道，让他得意一次。”
话虽如此，一个瞒着对方给惊喜，一个假做不知陪他演，参与其中，沟通双方的柳离只觉得自己像个大灯泡。
“你要是羡慕自己找个就是，愿意与离皇共度良宵的妖族可是能从天上排到地上。”羲和打趣起来毫不见外，只不过柳离的态度每每让她觉得挫败。
“遇到了自然不会拒绝，只不过现在没什么想法，”柳离也不羞涩，甚至还能反客为主，“说起来，你和帝俊如何认识，这般契合，我虽意不在此，却也忍不住羡慕。”
说到她与帝俊，羲和的表情肉眼可见轻松起来，在其中又夹杂着一丝让柳离陌生的情绪，“我和他啊，日月阴阳天造地设，自诞生就注定彼此纠缠的命运，这样的局面已然是我们所能达成的最大默契。”
“听上去有故事。”柳离望着羲和反应，试探道。
羲和眼波微转，转头捏了捏她的脸，看她气鼓鼓把自己皱成一团，笑得越发开心，“想听吗，哪天你见了常羲我讲给你听，不过是些情爱纠缠，不值一提，各得所愿罢了。只是哪日你有了心仪之人，别跟我们学，哈，不过也是我多虑，你自是个磊落性格，爱憎分明，不会如我们这般迷失自我。这么说来，却是羡慕未来那个能让你心动之人，毕竟你绝不会让他患得患失，难以抉择。”
话语虽轻快，里面的含义却格外丰富，柳离非常知趣把话题转到羲和喜好上，在得到当事人准确偏好后，收拾东西就告别离开。
天庭之上风景依旧，时光似乎在此刻停留，只有建木枝华随时节更迭，在树根处积累了厚厚一层。
而在建木之下，熟悉的背影正低头诉说着什么，察觉到窥视，他猛然转头，凌厉的竖瞳在发现是她时骤然顿住，转瞬化为清波一片，潋滟生辉。
那一刹那，柳离想起了纷飞的海棠花雨。
一如半日前，望着帝俊宫殿的羲和，眼中盛着细碎的柔光，轻声说着我为他而生，爱他一生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