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眼, 常羲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也随之明白了帝俊的意图。
羲和为孕育金乌耗尽本源，眼下只有与她同源而出的常羲能够为她补全力量, 救下她的性命。
这也是帝俊把常羲带来的原因。
“但我拒绝。”
常羲望向帝俊, 眼中无悲无喜，平静的语气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
“我不会救她。”
帝俊闻言气息一沉, 失去看待羲和的温柔，只剩属于妖皇的桀骜张扬，“这由不得你。”
确认羲和尚可支撑，帝俊松口气，向女娲致谢后，就要继续刚才未完的行动。
在羲和命悬一线情况下, 帝俊不可能有太多犹豫，无论常羲愿意与否，谁都不能阻止他的决心。
但他的衣袖被一道柔和的力量拉住。
那力量并不大，轻轻一挣就可以挣脱, 帝俊仍旧因之停步，因为转头所见, 正是道侣明艳殊丽却苍白的面容。
“羲和, ”他的气势突然就泄了下来，“放手好吗, 我很快就回来。”
“但我拒绝。”
直到相同的话出口, 女娲才回神意识到，羲和与常羲果然是一个人。
容貌相同, 气质迥异，但骨子里认定一件事便绝不后悔。
正如此刻面对着触手可及的生机，羲和摇头否定, “这是我的决定，一如她拒绝援手，我们早就说好了，我来爱着你，而她去做常羲，做自由自在的太阴之主。”
“可我后悔了。”
帝俊索性蹲在了她的眼前，“如果我知道会面临这样的场面，我宁愿你们从未分离。”
最初的最初，太阴星孕育的精灵只有常羲，太阴太阳注定相爱，这是宿命，这是天数。
大日照临四方，万民来降，皇者的命格与生俱来，而常羲注定是他的妻子，是他宏图霸业路上最好的道侣。
但太阴不肯屈从这一段命数。
哪怕是月亮，也不会甘心只是单单反射太阳的光辉啊，纵然葬身于冰冷和黑暗，也好过一生作为只影存在。
可她又那样深切地爱着帝俊。
无法舍弃爱他，无法舍弃自我，世间可有两全法？她亲手将自己的一半本源分离，亲手将自己的爱恋托付，亲手将缠绵的情愫斩断，造就了一个可以纯粹爱着帝俊的羲和，留下的是抛却束缚只注视自我的常羲。
伏羲总以为帝俊不明白他的心思，生来拥有命定之人的帝俊如何体会他人的苦恋，却不知在日月未曾扬名之前，帝俊也曾在月桂下目睹至爱的惨烈抉择，彼时却连伸手都成了一种错误。
没有人知道帝俊当时心情，只有多年后太阴太阳声震洪荒，天下皆知帝俊与羲和相依相偎，恩爱无间。
而常羲仍旧是太阴星上清冷无情的神女。
这便很好，对常羲，对羲和，对帝俊，有情人终成眷属，修道者直入青云，互不干扰各自生活。
直到眼前之事发生，只有一半太阴本源的羲和无法为帝俊孕育完整的生命，而强行施为的代价，就是她的性命。
可羲和甘之如饴。
“我已经给了你全部的爱。”羲和伸出手，看帝俊主动凑过来，小心捧起他脸颊，目光温柔，“放她走吧，让她去做想做的事，这也是我的愿望。”
奋不顾身的喜欢也是需要勇气的，正是常羲的存在让羲和能够无所顾忌追随帝俊，与他并肩。
这没什么不好的，哪怕此刻面临的是死亡，而她的半身拒绝相救。
常羲有多无情，便证明羲和有多爱他。
帝俊在她的脉脉目光下沉默，女娲望着他的拳头几次松开攥紧，猜测他的心情一定很是艰难。
但女娲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倒是可以把常羲和羲和融回去，但显然这事谁都不会同意。
如果柳离或者兄长在就好，女娲脑中出现这样的想法，瞥了眼无声对峙的帝俊与羲和，又看向静立一旁闭目不语，将在场其他人都排除在外的常羲，神念微动，已然重新在娲皇宫中凝作虚影。
柳离早就在关注着羲和之事，见女娲以这般形态出现，料想到必然有意外发生，忙得开口询问。
女娲硬着头皮解释了羲和与常羲的事，柳离先前就从白泽口中了解一点，又听羲和承诺见到常羲就讲给她听，可惜常羲连羲和大婚都没现身，一来二去，竟是从女娲口中得知了这长久绕于心头的隐秘。
但她一点都没有豁然开朗的轻松。
此刻再回味羲和与帝俊的互动，两人怕不是对眼下的困境皆有预料，只不过一个选择放任自流，一个只能临时抓壮丁补救。
奈何常羲一点都不遂人愿。
她不想救，把人杀了也是白搭。
“不是没有办法，”柳离趴在池子里，看女娲颇有些抓狂，叹了口气还是道：“能不能救羲和，关键在帝俊身上。”
“帝俊？”女娲眼神一亮，刚要让柳离说清楚，留在帝俊身边的意识骤然被触动，柳离眼睁睁看着女娲神色一变，而后虚影瞬间消失，只剩她张口欲言，半响反应过来，揉着额头苦笑。
嗯，这种情况，帝俊怕是找到方法，不过照他的性格，大概率是某人指点啊。
倘若帝俊在场，一定会对柳离的判断表示赞同，因为他发现事情发展果然和伏羲预料相同。
常羲拒绝，羲和亦不肯，如果他没有无视羲和意志强制夺取常羲力量的决心，想要救羲和，只能由他做出牺牲。
他的眼前重新忆起伏羲说话的神情，漫不经心又意味不明，似乎笃定帝俊会选择他给出的方法。
置身处地，伏羲只会宰了常羲而不论对方心情，但换成帝俊，面对羲和的坚持，他只会妥协。
“如果这是你的意愿，”他沙哑着声音，望着羲和愈加没有血色的面容，“我当然会同意。”
这场感情中，付出和妥协更多的永远是羲和，相爱的两人不会计较谁多谁少，但不能总是一个人在努力。
羲和深爱着帝俊，帝俊同样爱着羲和啊。
女娲是被帝俊的动作惊回神的，因为转眼就是帝俊撕裂本源，在羲和怔愣中，将炽热的太阳之力注入她的身体。
从常羲到柳离，她已经见到太多不把自己根基当回事的家伙，但她没想到这种坏习惯会传染。
你们一个个究竟是跟谁学的啊！
那种本源层次的损伤会严重影响根基道行的不知道吗！
身为造化圣人顺带点亮治病救人技能的女娲现在看糟蹋自己身体的家伙都格外不顺眼，即便她很明确帝俊眼下的行为是在救羲和，一人给上一个脑瓜崩的冲动依旧久久萦绕在心头。
整个天庭就没有一个省心的家伙！
“最后结果如何？”
同属早晚要被教训的柳离暂时因着肉身不存得以安然，甚至还能得到女娲实时转播的待遇，见她重新聚形，听她讲着帝俊作为。
盘古双目所化的日月，于洪荒中本就有特别联系，阴阳相生互济，能够补全羲和力量的除了常羲也只能是帝俊。
“性命无忧，只是性质殊异，羲和需要时间来消化帝俊的本源，帝俊已经将她放到太阳星中，等羲和融合两种力量，想来也会再进一步，只是帝俊此番受损不轻，同样需要闭关休养。”
“无恙便好。”柳离猜到有这种发展，只是从女娲口中听到确切答案，才终于放下担忧，“对了，帝俊与羲和闭关，那十只金乌谁在照顾。”
一说这事，女娲面色瞬间微妙起来，“嗯，太一在孵蛋。”
即便女娲纯粹在说明一个客观现实，那五个字依旧莫名戳到了柳离的笑点。
“嗯，咳咳，这么做没问题。”
洪荒就两只三足金乌，帝俊要帮老婆稳定力量，剩下的可不是太一这个叔叔要帮忙孵蛋破壳，甚至这是一个没有理由推辞的工作。
柳离脑中已经浮现出太一听到帝俊要求时，一边死鱼眼吐槽着你真是我亲哥啊，一边任劳任怨把化出原形金乌蛋护在翅膀下，像老母鸡托着自己的小鸡崽……不得不说，柳离很想亲眼见识一下那种画面。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嘛，虽然目前洪荒八卦还没出现。
“死心吧，太阳真火无物不烧，你这点魂魄凑上去就是送死，在我为你炼化出契合的肉身之前，别想从娲皇宫出去。”
女娲本不该这么大火气，但最近一连串的事故着实让她心力交瘁，虽说都是有惊无险，可那种心悬在半空难平的恐惧几番拉扯，足够让她感到疲惫。
至于柳离肉身为什么现在还没捏出来，这就要提到女娲完美主义发作。柳离原先的肉身是准圣层次，以水火阴阳定下根基，与她修行之道最是契合，寻常肉身能用是能用，施展起来难免不趁手，女娲怕影响她未来修行，自然不肯轻易凑合。
柳离给她提过不用太费心，她可以后期慢慢打磨，重新蕴养起来，但被女娲一口否定，说实在不行，她直接耗费功德给她重塑肉身。
女娲自是功德加身数量庞大，柳离听得头皮发麻，未免她真做出这般暴殄天物的行为，只好由着她再捡起阴阳转化之道，摸索着如何完善入造化之道。
柳离心态倒是安稳，她既然相信友人，当然不会再后悔，只有因着帝俊变故，哪怕在娲皇宫中休养，柳离仍然捡起了妖族事务。
然后她就知道了东海后续。
试图隐瞒失败的女娲欲言又止，柳离为什么做出这般牺牲她当然晓得，只是这个结果对她未免太过残忍。
“小离……”她准备开口安慰，但柳离自己反而很快恢复，轻呼出口气，“不用担心我，失败是意料之外，不值得我丧气，大不了再想其他办法，时日长久，知道有希望，未来就有法子。”
“我当然明白，小离一直都很坚强，但是难受的话，我还可以把怀抱借给你。”女娲张开手，目光温柔慈悲，一如很久之前便无私接纳友人的悲伤与痛苦，多年后依旧不变。
母性光辉兼男友力爆棚就是说。
再继续下去，柳离表示她真的要移情别恋了。
伏羲你反思一下为什么你的魅力居然都比不过女娲啊！
“不过真要算起来，所谓的应龙庚辰……”柳离努力甩掉乱七八糟的吐槽，“我得去见她一面确定某些情况。”
谈起庚辰，女娲眉头皱起，“你和她，不然就干脆杀了她。”
以女娲宽厚性格，能说出无端杀戮的话语也是少见，但庚辰，女娲听太一提过一次，一眼看过去，纵然是她都忍不住反感。
当日柳离以血作奠，没救回囚牛，但残留下来的力量，却被敖然引导着化成了庚辰的一部分。
庚辰的某些举止与柳离颇为相似，本质就是因为构成她的一部分来自于柳离。
“不必，”柳离拒绝了女娲的提议，“不这么样，我怎么可能斩断与龙族的因果。”
再提到龙族，她冷淡得像是在说陌生人，却少了过去的偏激，在将来自祖龙的血脉全数相还后，柳离只觉浑身轻松。
因果归还，执念消退，连善恶都散去，一刹那间，她好似明悟斩三尸之意。
善恶自我，尽皆斩去，从此无贪嗔痴、无爱恨执，神静性明，无欲无私，澄然如水，无垢无尘。
——即可称圣焉。
那是连道祖都未曾触及的境界。
对现在的柳离来说，多看龙族一眼都是对她心境的亵渎，非要见庚辰，也是为了囚牛走一趟。
至于为什么明明和龙族因果已了，但仍然放不下囚牛，对此柳离只能表示，囚牛是我兄长，但我兄长跟龙族有个锤子关系。
囚牛若还活着，得知龙族这般对待九子们，怕是会直接拉黑龙族，然后带着弟弟们隐居世外，两耳不闻龙族事。
他若仍在，又如何会坐视龙九子们凋零至此，柳离想到消息传开后，狴犴他们几番找上龙族寻仇未果，那一刻的心情竟是让她都害怕的平静。
她亲眼看到成圣之路在眼前铺展，她亦亲自意识到这条路的代价，那些鲜活的情绪与爱憎随三尸一同斩去，遗留下的岂不是如天道般无情无欲的空洞躯壳？
斩三尸成圣，成的究竟是混元圣人，还是道之傀儡？柳离一时不愿想，她抬眼望见女娲关心视线，此刻她还能感受到她的忧虑，她的疑惑，于是柳离伸手握住她的手掌，笑容从眉下延伸到整张脸庞。
被她们提及的庚辰丝毫不知道自己与圣人的杀机擦肩而过，当然哪怕知晓也不能让她动容，很久很久之后，当庚辰这一名号终于随龙族响彻洪荒时，与之伴随的是她同样偏僻古怪的性情。
比之于祖龙的豪放不羁，她却更像某个与她没有太多血缘关系的异类，便不得不说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正如此刻，她凝望着来客，火焰倒映在她的瞳中，而她点燃他心中的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