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俊觉得他来的不是时候。
他随着凤族使者引领进入丹山, 铺天盖地的梧桐涌入眼中，躯干笔直高耸入云，层层光影在树叶间错落, 偶有婉转的啼鸣在耳畔回响, 帝俊一路走来, 深觉此间算不得繁华热闹，却独有一番高洁清傲。
使者在最大的梧桐树前停住，帝俊负手昂首踏入, 身形未入却有嘈杂先闻。
“你到底要我说多少次，我对你的想法一点都不感兴趣你既然那么有能力需要我做什么, 我一个连凤凰都不是的异类承担不起你的期望”
少年清脆的声音如玉碎凤鸣，便是嘶吼与嘲讽都无法掩盖美妙的音色, 他似乎正沉浸在愤怒中，厌烦之意隔着不远都能耳闻。
“闭嘴，孔宣我现在没心思跟你争执。”后起的女声乍然而出, 泠然有清威浮荡, 其中同样竭力压制着一腔愤怒。
帝俊站在门前，脚步一时变缓，似乎那位他要见的主人正处于一种不太合适的场景中，而他的拜访或许会让情况更加糟糕。
想法一闪而过，可帝俊还是稳稳迈入了气氛焦灼的现场, 眼前的空间迅速缩小，他也终于看清现场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个少年，至少从外貌上这么称呼没错，实力勉强入眼，姿态却极高傲，怒火将他俊秀的眉目烧得炽烈, 将他灼烧得越发亮眼。
与他对立的女子则是相反的气质，赤色衣裙似火，热烈的色彩落在她身上却收敛了温度，她是滚烫火山喷涌后凝固的熔浆，内心是火，表现出来却是深沉的冷酷。
朱雀陵光，自元凤沉眠后代领凤族事务，统率羽族各部，顺带帮元凤养孩子。
是的，陵光对面那个正跟她吵的热闹的家伙，被称作孔宣的家伙，就是元凤两子之一。
至于元凤什么时候和谁生了两个孩子这件事，在消息传出之时洪荒众人大跌眼镜可劲八卦了半天，毕竟那位可是连祖龙都看不上眼，实在扒拉不出来合适人选，最后只能灰溜溜作罢，把这件事列为洪荒又一件不解之谜。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元凤这两个孩子应当是在龙凤大战之后出生，不然元凤怀着孕还能和祖龙拼个一死一重伤，有这个实力早一巴掌把祖龙拍到土里和始麒麟作伴去了，哪有后来一摊子事。
刚开始众人对这两位还有些好奇，元凤之子从身份上来说一出生注定是凤族少主，哪怕两颗蛋孵出后是一只孔雀一只大鹏也无改这个现实，凤族没跟隔壁龙族一般对血脉那样偏执，何况祖龙那么多后裔也没见着谁继承真龙之身，真说起来谁都不比谁强，元凤之子的身份就足以让陵光无条件辅助到底。
不过显然这两方关系不是特别融洽。
当年凤族内部流出孔宣他们消息就没什么后续，对外也没见过他们踪迹，要不是这消息实打实是从凤族流出来，一群人真的会以为凤族少主是被臆想出来的存在。
帝俊却是忽然有一些明白凤族把他们少主捂这么严实的原因。
他忽而朗笑起来，这笑声瞬间让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僵硬，孔宣与陵光目光看向对他们来说突然出现的帝俊，前者眼中仍是少年惯有的锋芒，骄傲又不屈，后者怒色尽收，抬首扬眉不改骄矜。
“原来你的正事是他。”还是孔宣年少按捺不住开口，嘴角挑起一抹讽刺微笑，视线在两人之间打量片刻，而后甩袖就要离开。
“孔宣，”陵光眼角斜光瞥见他转身动作，开口带上几分命令，“你给我留下。”
“没兴趣，”他的声音再没有刚才的气愤，只是不改讽意，“你也不用考虑我的想法，你就是把凤族卖了也跟我没什么关系，这少主谁爱当谁当。”
以往这话早该惹得陵光疾言厉色，但这一次，身后女子没有任何反应，孔宣心头闪过一丝疑惑，不愿低头的性格仍让他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就这么在帝俊目光中远去。
陵光不是没听到孔宣的话，她只是由衷一股疲倦，和着元凤之前的话语，让她难得生出悲哀。
然而从她的面色中，帝俊没看出任何失态。她依旧高傲，依旧美丽，周身披着凤族不灭的荣光，她站在那里，隔着遥远时光，就是昔年那个叱咤风云天下俯首的凤族再现，只她一人，就能想象出当年全盛的凤族何等光彩，何等耀目。
那份气质不因站立巅峰或坠落尘埃而变化，是藏在心头浸入骨髓的苍茫厚重，亘古永存。
帝俊的态度越发重视，而他越重视，气息就越发深不可测。
“你的来意我已经知晓。”陵光开场直入正题，她没心思解释与自家好侄儿矛盾，更没有打算说什么失礼抱歉。事实上，她对这个要来撕掉她血肉的恶狼态度已然称得上冷静。
帝俊要见陵光自然不会是直接上门，他在亲身到来前就提前通知过陵光要与她谈羽族之事，以陵光名盛洪荒的智慧，理解他的意图轻而易举。
甚至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她便燃烧了元凤特意留下的尾羽，赤红的火焰映在她眼中，像是一颗将落未落的眼泪。
在沉眠之前，元凤将一切托付于陵光，却也考虑到遇到她不敢轻易处置的情况。尾羽燃烧，能暂时唤醒沉睡的元凤，这件事对元凤损伤不小，若非危急时刻，陵光亦不肯轻易动用。
她再次见到她的族长，她的阿姐，却是以自己的无能为证明。
“大势所在，你又如何能力挽狂澜呢连我都做不到的事，强加给你才是我的不对。”
元凤的语气少了三分凛然，不知是因为虚弱缘故，还是这些年心气消磨。陵光听到她的话语时，眼泪终于决堤，幸亏传递的只是一线声音，否则她怕是要冲上去抱着元凤痛哭。
“阿姐是我无用，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明明你留下大好局面，却还是成了眼下情况。”
“没有陵光你的努力，羽族早就四分五裂，重蹈龙族前事，莫要自责，你已经做的很好。”
元凤耐心安慰着她，可越是这样，陵光越是心如刀绞。她眼睁睁看着群雄势起，眼睁睁见着昔日不屑入眼的小辈成长到无法忽视的地步，眼睁睁见着区区两只金乌，也敢明目张胆抢夺飞禽一族的领导权，她又如何能不心生恨意，心生愧疚呢
可她再绝望，再不甘，仍要一字一句不偏不倚将帝俊的情况给元凤解释清楚，尽可能让她做出最有利的决策。
决断凤族之事她无有犹疑，可牵扯上整个飞禽一脉，就不是陵光一人所能掌控，因为整个羽族，所承认的唯一族长只有元凤一人。
只要元凤还在，愿意追随她的子民永在，不仅仅是凤族，羽虫一系诸族皆愿尊崇元凤的命令。
不仅是辉煌时与她征伐同行，更是衰落之日不离不弃。
“正是他们信任支持着我们，吾才更不能因一己私念辜负他们的心意啊，”穿透遥远空间的话语悠悠，却不改坚定信念，“你明白怎么做，陵光。”
“他们愿意与凤族荣辱与共，吾等却不能坐视他们沉沦覆灭。倘若有一日，吾已无法回应期盼，那就让更有资格的道友来成为向导，引领众生。”
“是。”
应答声在许久之后才夹杂着哽咽响起，这对凤族来说不是最好的选择，对那些飞禽各族来说却是光明的道路。帝俊与柳离势不可挡，统一之心决定了他们的视线早晚会放到羽族身上，凤族自身无惧，可不代表还能庇护其余各族，冥顽不灵的下场，身死族灭的结局，没谁比陵光更清楚。
“百鸟朝凤，凤凰非因百鸟相随而荣耀，当先自得华彩、而后共仰。”
凤族的骄傲啊，从来不在于众星捧月的地位，而在于每一个凤族子民坚守风骨，困境中不屈，染尘时不馁，昂首从容地在天地间展翅。
“放心大胆去做吧，陵光。凤族的荣光不只在你身，更在我、在千千万万子民之上。”
“只要我还在，凤族就永不坠落。”
元凤铿锵话语成了支持陵光站在帝俊面前的全部动力，那是明明身处悬崖一线，却因为身后有人为你撑天支地，于是再是荆棘绝途，也能面不改色，大步而出。
“那道友能否给吾一份满意的答复。”
帝俊眼神如锋，陵光的气息在出口瞬间有片刻波动，可很快，一往无前的气势盖过小小波澜，全副武装的陵光握住属于自己的武器，展现出与她声名相匹配能为。
“这取决于你，帝俊。”陵光意识再没有如此的清醒，有元凤的态度在前，她足以腾转出足够的空间，“你的态度才是决定答复的基础。”
这个回复让帝俊略一挑眉，来之前伏羲并没有对此行如何有明确的说明，甚至柳离也是，他们为帝俊指明方向，如何到达终点全靠帝俊自己实践。
这似乎与帝俊寻求智者的目的背道而驰，可对帝俊来说，这又恰恰是最合适的分寸。
帝俊的视线终点永远是那高居云天的位置，他缺乏登上通天之路的具体步骤，伏羲给出的也仅仅是每一步要去做什么。属于自己的王位要靠自己获得，能否服众人心，能否说服陵光，自己一步步迈出的路，是帝俊无法假手他人的过程。
他不是任人指挥的傀儡木偶，胸吞天下的气魄要靠自己积蓄，天下臣服的威势来源于自身奋斗，帝俊不会幻想袖手王座而四方俱来，他会靠自己双手，赢得他人心甘情愿。
所以帝俊没有认为在陵光开口后主动询问是落于下风，智者的机锋不是他的战场，王者在意的永远都是前方。
“你想要什么态度呢，陵光。我对羽族势在必得，区别不过是你拱手来降或者我亲自去取，而这两条路，对我没有区别。”
他的态度谦逊，内容却极倨傲，他没有刻意威胁，他只是说出自己本心。
“顺着你自己的想法去做，”他想起来时伏羲神神叨叨的话语，“任何虚假的蒙骗，都比不上真心诚意的对话。”
“我并没有你们算计千万的智慧，便不与你玩什么你来我往浪费时间，”帝俊由着自己本能道“陵光，直说你的要求吧，只要在我可以接受范畴之中，我都可以答应。”
“这并不是谈判的态度。”陵光叹气道。
帝俊仰头一笑，朗然中透着霸道，“这是通知，是不由拒绝的通知。”
“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陵光继续道“只有确定你的想法，我才能安心。”
“又是问题，你们都这么喜欢问问题吗，”帝俊大方一摊手，“说吧，我自赤诚以对。”
“问名正意，自然该做。”陵光神色一肃，“我要问的是，飞禽一脉，于你意味着什么”
一份荣耀的证明，一把好用的武器，王者路上必要的阶段，还是可以亲近相待的属族如果帝俊对他们怀抱利用，纵使同归于尽，陵光也绝不愿将羽族推入火坑。
“意味着什么，”帝俊负手，眉间首次生出思索，“实话实说我没考虑过，因为他们告诉我该来一趟凤族，我相信他们的考量，于是我来了。飞禽一脉是我的目标，你想要的答案应该也不是这个，所以应该是，你想问我对飞禽一族的看法，对吗”
“是。”陵光屏息应道，她没去问“他们”是谁，总不过是她这样的智囊。
“并无想法。”
帝俊微笑着答道，望着陵光微微变色的面容。
“飞禽一族对我来说，同虫鱼走兽，草木石块并无区别。我要天下一统、万灵臣服，羽族是生灵的一部分，所以他们都要归于我的麾下。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想法。我不会对他们另眼相待，也不会对他们抱有偏见，只要他们忠诚于吾，吾便诚心以待。”
“吾会带给他们安定、带给他们和平，待吾一统洪荒，众生皆以妖为名，无有差异，无有纷争，皆为吾之子民、吾之眷属。”
“这就是羽族于我的意义，与后来者先来者等同的意义。”
“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帝俊说完，上前一步，威烈庞然的气势不再掩饰，作为君王，他容得下质疑，但同样，在他给出耐心后，他要求相当的认真。
陵光笑容收敛，这绝非她最想要的答案，也不是最糟糕的答案，但某种意义上，这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能够平等相待，已经是最好的答复。
“好。”
她在沉默后开口，像是长久的包袱一时放下，“凤族愿意放弃对飞禽一脉的领导，亦愿意劝说他们归顺于你，唯一的希望是遵守你的承诺，对他们一视同仁。我不求你能消弭纷争，只求未来你与蛇族那小丫头对阵时，不要随意牺牲他们。否则，吾等不惜代价，也要让你后悔。”
“这是你的态度吗”帝俊神色肃然，陵光这份感情已然超乎于平常对下属的关爱，她是真心为羽族考虑，真心视为伙伴和家人。
“这是阿姐的态度，是羽族族长永远的誓言。”
哪怕亲自放弃了对他们的统率，元凤依旧愿意为他们出头，在他们需要时成为他们的庇护，这件事，不因对方是谁而改变。
“羽族有一位好首领。”帝俊赞同道，他并没有对陵光的说法多加挑刺，对于元凤的坚持，他亦心怀敬意，可同样有自己的骄傲，“但吾会比她做得更好。”
“你们可以放心的，把这件事交给我。”
我会带领羽族开创新的辉煌，带领妖族成就属于他们的未来。
我热爱着他们，比你想象中更加远大。
“最好如此。”
陵光早过了热血沸腾的年岁，可她还是某一刻心潮暗涌，回忆起了她所追随羽翼的光彩，而后清醒意识到，属于凤族的时代，终究是过去了。
她转过身，不再去看帝俊，亦顾不得对方想法，她只想安安静静待一会，与这川流不回的时光，静默相对。,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