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离结束议会没多久, 鹿野就找上了她。
彼时柳鸣正在她近旁听她安排事宜，闻言先沉下了表情，“他还来做什么, 胆小怯战之辈。”
作为柳离带在身边当未来继承人培养的柳鸣当然清楚刚刚发生的事，甚至在柳离独对众族时，她和小黑就在末座陪听, 亲眼见证了之前的闹剧。
柳离做事从来没与他们商量过，柳鸣自然是对柳离的决断一无所知，然而她也能想到这个决定背后的危险和不确定。她自然是知道帝俊与柳离并非不相识，当年起因之由与她的莽撞还有几分关系可这些在个人野心之下又何值一提，若让柳鸣置身处地，亦不会有丝毫动摇。
正是这样的情况下，鹿野这种近似于叛徒的行为让她很是不满。
“让他进来吧。”柳离面色从容，看不出丝毫情绪，柳鸣气不过想说几句, 抬眼就被柳离一道目光震住，“你先下去做事, 此事我会处理。”
“哦。”
柳鸣委屈巴巴应了一声，被柳离一个摸头杀，起身又欢喜起来, 小黑在一旁嘲笑她的幼稚，转头就被柳离赶了出去, “你去一趟我的房间。”
“做什么”小黑蛇身微挺, 状态认真起来。
“去了你就明白。”柳离一时打起哑谜，想着小黑跟伏羲不陌生，伏羲见她打发小黑过去，自然知道该怎么说。
小黑遂不多言, 他俩一走，这房间就剩下柳离。鹿野进来所见，就是对方安坐于桌案前，垂眉间不见郁气或怒意。
明明称得上后辈，养气功夫却是让他都叹为观止，鹿野心中暗叹一句，在她几步近前主动俯首行礼。
“前辈缘何做此姿态”
并无难为心思，柳离在他低头同时就开始皱眉，看他拜下后更是不解发言。
“老夫来此是为致歉，刚才之事，老身着实心怀利用之意。”
“怪不得前辈反应那般迅速，果然是早有准备，”听闻此言，柳离竟也不怒不恼，微微一笑，抬头扬袖一指对面位置，“前辈先坐吧，这事说起来，却是不怪前辈。”
鹿野见此，喟然长叹，起身坐到了她的对面，“蛇主宽容大度，令吾自惭形秽。”
“前辈倒是目光深远，”柳离敲敲桌面，却是难得几分兴味，“前辈也是见过帝俊的，这一着，恐怕是早有想法。当日你劝我接受龙族合作，埋下的却是今日伏笔。”
“是，”见她有几分猜测，鹿野也坦然诉之，“吾当日明面上为劝蛇主慎思，实际上求的还是提醒道友，在合作与否的选择之外，还有帝俊的选项。当日我见帝俊雄姿英发，与蛇主似有几分合契之意，才有当日的妄断。”
“而事实证明，你的妄断无错。”
真要是说起来，柳离也是在鹿野发言后才隐隐约约猜出他的真实想法，因为帝俊一直在她的选项之中，她一时没听出暗示的意味，可等到会议中，鹿野句句朝着她心意所向，而她又确定在此之前，她没跟鹿野有过通气。
这就很有趣了。最后会议开始之前，除了伏羲没谁知道她真实想法，可鹿野一句句看似与她对立，可实际上，鹿野替她说了不能说的话。
柳离不能言败，不能言退缩。于是鹿野说出怯战之意，说出继续对峙下去的危害，他表现出退缩的意图，这恰恰是柳离不能直言的，而他这般一出口，引动了各方不定的心思，又将所有责任吸引到了他身上。
“只是我不明白，前辈不是毕露锋芒之辈，为何要在这件事上强自出头。比之我可能会承担的风险，道友应当更加危险。”
“因为吾悲观认为，这场战役见不到成功的希望，正如多年前，麒麟一族在开战伊始，就注定的悲剧。”鹿野目光遥远又泛着悲色，“有一句话吾是诚心诚意，再一场的战争，谁都不愿承受。吾并不想再失去一位孩子，也不希望蛇主一身才能，空折于此。”
“道友不相信我会站到最后吗”柳离闻此，反问道。
鹿野摇头苦笑，“吾相信的只是吾等没有胜机，而非蛇主毫无机会。”
经不起战争是一回事，另一个客观现实就是，一旦损失到了一定程度，再如何也没法回头。
柳离绝对有机会在妖族与帝俊之间划下血海深仇，让众族即便失败也能两败俱伤，让他们与帝俊没有同心专一的机会，让他们既是做出“背叛”之举，也会伤筋动骨到难以恢复，这对柳离来说，并不困难。
可她会做吗
从她这些年的举动来说，她竭力维持领域中各族和平共处不起冲突，她主持各族高手之间互通有无共同进步，她为弱小的族群主持公道，使之不至于流离失所。即便这个过程中，她敲打试图搞小团体的狐族，狠心削弱过分强势的白虎一族，目光所在之处，仍是为了绝大多数的生灵。
她不会让局面到达两败俱伤的地步，她就没有站到最后的可能。
柳离和他那位挚友一般，都免不得几分心软。
在柳离开口之前，鹿野其实也不确定，柳离能否听懂他的暗示，可他却是早已决定，倘若柳离真的做出决定，鹿野亦要为她扫清障碍。
所以他一反常态主动开口吸引火力，将话题引导向对柳离有利的方向，是他们背叛柳离的一腔好意，而非是柳离辜负他们信赖。
同样一件事，不同的说法会产生不同的效果，这种手段鹿野不是不懂，只是他平常不愿去做罢了。
“吾之想法便是这些，吾在此坦言也并非要蛇主原谅吾之欺瞒利用，只是想说，这件事非是道友之错，情势如此，是吾利用了蛇主对众生的怜悯。而如狼王所言，吾等也不惧一战，只盼蛇主不要因之心寒，更不要畏惧因之，自我牺牲。”
在决策已定的时候，这些话说来或许虚伪，鹿野来明说比不明说更加糟糕，只是这位究竟心存仁厚，无法心安理得。
柳离倒是半响无言，没见着怒火蒸腾，最后还是摇摇头，“这事到底已经如此，前辈之意我亦心领，算起来前辈席间之话算是帮了我，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帝俊之处，我自有定夺。”
她说完这话，就挥挥手送客而去，而后空对着无声中，留下一声复杂的叹息。
有蠕动声在她身后缓缓而来，柳离转头，正见着小黑晃悠着走近，而后在她眼前生生变成另一番模样。
“我只让他去和你通知一句，你怎么自己过来了，小黑呢，你不会把他扔下了吗”她扯开一丝微笑，温声道。
“你倒是心平气和。”伏羲没头没脑一句。
柳离却是听懂他话中所指，“鹿野的想法我是没猜到，只是真要说起来，他利用欺瞒我的同时，我又何尝不是在欺骗利用他们，真要说起来，谁又比谁好几分。”
“他有私心，我也有。想要全世界都围着自己、事事顺遂心意本就荒唐，他亲友子侄皆系于一身，哪有为我不惜代价的理由，如今还能念着几分，也算是意外惊喜。”
“毕竟一开始，我想见的就是一场失败，鹿野认为我做不出生灵涂炭之事，可倘若真按我当日所想，血流成河也不是不可能。从来没有从自己身上割肉的道理，所以这刀子，只能是外面的捅进来。帝俊的力气不够，我便只能帮他们放血。”
柳离自顾自说着，亦未指望伏羲能够明白她这太过模糊的指示，她依旧是固执决定一条路走到黑，只是不再犹豫和迷茫。
“我之前担心你优柔寡断，现在却怕你过犹不及，”伏羲同样叹了口气，某种程度上讲，柳离清醒得可怕，伏羲拨开云雾的举动，只是让她走得更加坚定，“走在悬崖上一线之隔，一步踏错就会坠入深渊。”
“那我落入渊底之时，你会替我收敛尸骨吗”柳离将这份评价一并收下，只是偏头问道，眼底蒙蒙不辨神情。
“不会。”
在微不可察的停顿后，站在她背后的伏羲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柳离收敛目光，只一声轻笑，“你真不讲义气。”
“你不缺我这份义气。”伏羲迈步在她对面落座，“你什么时候去见帝俊。”
“随时都可以，”见伏羲谈起正事，她也收敛刚才的情绪，正色道“只希望帝俊不要对这份大礼感到震惊。”
“他可是早就心心念念能与你共事，”伏羲想着帝俊日常的念叨，“只是羽族这些日子来往颇多，你做好准备。”
“只要不见元凤陵光，狴犴都能忍住，我哪能比他更糟糕。”柳离听到这一句提醒，为伏羲难得多想无奈。
“你知道了”耳闻熟悉名称，伏羲容色微收。
“知道了呀，毕竟九婴一直在他身边跟着，我哪能不清楚情况。只是让我奇怪的是，狴犴他好像对长离更加感兴趣，这个名字，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故事吗”柳离眨眨眼，倒也不做隐瞒，真要说起来，狴犴出现不久就跟九婴勾搭一块，背后有没有她的指示难说。所以伏羲的行动，倒也落入了她的眼中，不过此刻这么一问也仅仅是一问，并未强求过伏羲回答。
可她这么问起，伏羲不好不回答，轻佻的表情收敛几分，他终于把长离背后的故事告知。
“长离这个名字，曾经的使用者之一正是囚牛。”
他小心说出这句话，不出意外见到她的笑容瞬间消失。
这件事说起来，也算是惯来稳重的囚牛难得莽撞的时刻。囚牛喜爱音乐，然而整个洪荒点亮这个技能点的人屈指可数，与龙族关系不太好的凤族，恰恰就是其中之最。
以囚牛身份，与凤族来往随便想想牵扯的麻烦就让人头疼，彼时他年少力微，还没能熟练在凤族眼皮子底下藏住身份，而且他没少在洪荒上走动，见过他的凤族并不少，甚至说，作为祖龙最出众的长子，囚牛在凤族的知名度，算得上相当高。
但囚牛又无法拒绝与凤族交流感想的诱惑，于是难得出格一次，拉着伏羲捣鼓了半天，终于搞出来“长离”这个身份。
他寻了只与凤族有些血缘关系的洪荒异种，将他的血脉气息炼化，以此作为应对探查的伪装，又有伏羲在天机上为他遮掩，以假的容貌与凤族进行合奏，一来二去却也在凤族有了些许名声。
长离虽然是伏羲和囚牛两人共用，但这两人在乐道之上都是造诣非凡之辈，甚至差点被引为知己的凤族拉去见元凤，说着要请陛下为他们洗涤血脉，成就凤凰之身，吓得囚牛和伏羲差点丢马甲跑路。后来再使用时，故意把性格往高冷傲然不近人情方向贴近，以方便自己有理由拒绝“好意”，避免再有这样的麻烦产生。
后来囚牛逐渐奔着养弟弟的方向而去，长离这个名字才渐渐在凤族中消失，这件事旁人知道的不多，龙九子却是耳闻，何况是最喜欢热闹的狴犴，因而他听到长离之后才那么失态地行动。
而今这些年少时的纵意荒唐被缓缓讲出，纵然是伏羲都有些难得的喟然，更不用说第一次听到他们这些事的柳离。
她第一次触碰到了她所未知的过去，却已经是物是人非，山河变幻。,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