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的东线战场,那位李宪的牙将所禀报的泰山军东线崩溃从来就不是事实。
李宪之所以如此禀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同样要为家族未来考虑,当他听说五兄李典从中军过来后,他便决定谎报军情。
不过李宪倒是不认为自己是谎报,他只不过是提前预言了而已。在他这个位置所观察到的,敌军东线的确岌岌可危。
随着李通部以及文丑部先后投入战场,东线战场就开始向着有利于袁军的方向发展。
而此时,当身后的出战鼓果然响起时,早已命令全营准备完毕的李宪大喝一声:
“出发!”
于是,继李通、文丑之后,右护军全军上下一万二千吏士,也投入了战场。
而这是他们这两日来的第一次战斗。
战场时间到了巳时,已经过了一天最热的时候了,但对于处在东线的泰山军吏士们,却开始了最煎熬的时候。
此时,从最东的魏博军开始,一路往西,一直到张南的拱圣军,到处可见的厮杀。
随着李通、李整先后出兵,位于战线之东的三个军团开始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一些营头依旧完整的处在军阵中,另外一些正在溃退,不过在大量基层军吏还健在的情况下,溃退的部队只是撤向了后方,准备重新集结。
处在中间的广武军,在战前都是以巨型方阵对峙的,在他的右侧魏博军的溃兵就顺着这处巨大的方阵在撤退。
由于李通部率领了三个军直接猛攻魏博军,所以最先崩溃的就是他们军,这会谢弼生死不知,不少营头已经开始从军道中向南撤退,然后在广武军的后方重组。
同时大量的伤员在担架队的帮助下匆忙北撤,一路上时不时就能见到袁军的甲兵在追杀。
而在更往东的方向,类似的情况也更加严重。
可以说,作为一个军级编制,魏博军差不多丧失了战斗力,虽然它依旧有不少小营头依旧独立坚守阵地。
这并不能怪魏博军脆弱,实际上,他们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昨日在中央战场,魏博军就作为了主力部队战斗,虽然击溃了张郃的部队,但部队减员却很严重。
今日的决战,魏博军实际上站到阵前的不过是两千六百多人,只有编制的一半,其余大部分都在后方养伤。
而东北面发起总攻的李通,前后损害七八千人,还损失掉了最精锐的江淮骑从,但他依旧能组织起万人规模的部队投入战场。
甚至,因为此前丁奉带着残余的江淮骑从在阵前投降,这件事彻底惹怒了李通,本来还犹豫的李通,再不留手,对东线外围的魏博军发动猛攻。
因为兵力足足是魏博军的五倍之多,即便有部分泰山军突骑的配合,魏博军还是不能阻挡。
此前,东线主帅张南为了构筑弩炮阵地,几乎将六个军的弩炮全部抽调走了,也是因为缺少这些军国利器,魏博军就更没有机会了。
而就在魏博军瓦解的时候,其正南面,李整的五个军团也先后投入战场,而率先抵达的是一支人数在八百多骑左右的突骑团。
这是李氏在兖州多年打拼才攒下的家底,在得了中军酌情出击的许可后,骑将李绍毫不犹豫就冲到了第一线。
李氏正处在上升期,族内有着相当多的精英,而这个李绍就是当年李进的亲侄子,武艺都是李进手把手教的。
也正是如此,李绍是相当仇恨泰山军,时刻想着要为叔父复仇。所以在得了命令后,李绍几乎不带犹豫就率领最精锐的骑队冲了上去。
其实从这个细节就能知道,李氏的大部分族人其实都是不认同李整的做法的。
他们要么就是单纯的忠义思想,觉得袁绍是他们的主君,自当恪尽职守。要么就是如李绍这样,将泰山军视为仇人。
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李整可能才是那个一意孤行的,但真理也往往掌握在这样人手里。
只是可惜,李整到底没能坚持到最后。
随着李氏的突骑出现在战场,张歹这些泰山军突骑只能无奈被驱逐出战场。
战斗到现在,他们的战马早就精疲力倦,于是,在一声声短促的号角中,这支泰山军突骑以二三十人一组,从战场的细缝中,撤退到了北面低地。
而在张歹这些突骑也被驱赶走后,剩下的魏博军终于开始放弃阵地,在隔壁友军的掩护下,黯然北撤。
此时,在广武军中,主将李武正焦急的扫视着混乱的战场,他生怕自己听到敌军高喊什么拿下了谢弼的人头。
可扫视了半天,李武也没有找到谢弼的身影,不过好消息是,他也没听到敌军有抓到谢弼。
李武还想继续寻找,可眼下的情况已经容不得了,因为从正面和东面过来的敌军已经压了过来了。
尤其是处在他们正面的,那应该是属于袁军右护军的方阵。
李武当然知道右护军是哪些人,正是之前乘氏的李氏。而恰恰不巧,李武和这李氏恰有深仇旧恨。
当年,他与王章和杨茂都是济北王府上的斗剑士,但在大野泽为那李进所迫,之后更是爆发一场血杀。
也是在那一场冲突中,他的好友、同僚们纷纷惨死,而他与王、杨二人也与张冲林中聚义,一起走上了从未有过的道路。
但这并不意味着李武对这份仇恨就释然了。
在此次决战中,当他得知自己对面的正是昔日仇人的军团时,李武恨不得立即带兵打过去,要不是王上在战前已经规划好了主攻方向,他是一定不会饶了这些人的。
而现在,自己这边好心好意放过他们不打,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如此不识趣,还主动来攻,那就给他们放放血。
咱们新仇旧恨一起算。
可当对面军阵一铺开时,老李这边却心中一紧,此前的轻蔑荡然无存。
原来,对面那些李氏军团明显具有严整的纪律,他们在突骑的协助下,排列成整齐的方阵压了过来。
而在他们的后方,还有大概两个营引而不发,明显就是作为后备力量来安排的。类似的布置还在正面的其他方向出现,而这就是让李武警惕的地方。
因为这种作战方式和他们泰山军的一些战术是非常相似的。
在泰山军的标准小队战术中,一定是按照突击队、冲锋队、后备队这种交替连绵出击的,而现在对面的敌军也按照类似的战术布置。
换言之,敌军明显是具有小规模战术的训练的,妥妥的精兵。
而果然,就在李武观阵的这会,敌军的一个营在激烈的号角中冲了上来,选择的正是广武军前阵的一个营。
该营是属于独立军阵,人数在八百人左右,步槊手,长弓手,牌楯手按照六、二、二的比例来安排,是典型抗线营头。
作为抗线部队,他们在敌军靠近到二百步的时候才开始放下步槊,以节省出体能。
而后排的长弓手则在各自队头的指挥下,连绵发射着箭矢,可对面是有备而来,在军阵的第一线布置了大量牌楯手和铁甲士。
这些箭矢对他们明显形成不了多大伤害。
但这还不是最绝的,就在敌军步兵军阵缓缓压上来的时候,从侧边直接奔出一队突骑。
他们直接绕开了当面的泰山军,而是从左边,也就是广武军和张达的雄武军之间的缝隙钻了进来。
这一行为大大超出了这两军军主的预料,他们在这条缝隙中的布置是比较薄弱的,又加上这会东面的魏博军发生崩溃,李武认为东面将会是李通军团的主攻方向,所以还专门从西面抽调了两个营加强此处。
也正是如此,广武军的右翼是比较脆弱的,但李武认为自己右侧会有隔壁的张达掩护,所以也就没放在心上。
而这种情绪自然也影响到了西面防线上吏士们的态度,他们这会皆引颈看着东面和正面,对自己这边也就松懈下来了。
可这一松懈,当即就被对面的袁军给抓住了。
于是,在一个骑将鼓吹着号角中,一支人数在八百人上下的突骑,向着这边猛冲过来。
李氏骑士们有着统一的着装,这其实并不太容易。
一个众所周知的原因是,在本朝,衣服的价格是非常不菲的。不是国家财力雄厚,队伍又是经制之师,一般是不会给配衣服的,更不用说是统一的着装的。
而毫不夸张的讲,即便进入到工业革命后,一战中依旧有大量新兵穿着的是死人身上的军衣,这些衣服从死人身上被扒下,随意浆洗一下就送给下一名新兵了。
可以这样说,一件衣服传三人是毫不夸张的事情。
而这会,李氏骑从人人都穿着簇新的号衣,一些军将和武士还套着对襟罩衫,这和鏖战日久的广武军吏士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因为时机抓得太好了,这些李氏突骑一下子就冲入了广武军的侧翼,并立即形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这一场景再一次验证了那句战场真理:
“一骑当十步!”
李绍正是这支骑队的主将,此时,在刚居高临下劈死一人后,他正要继续突进到李武的大纛这块。
可就在这个时候,后面的部下一个劲在喊:
“十四郎,赶紧撤下来,敌军的突骑围上来了。”
听到这话,李绍大吃一惊,因为此前他明显就看到敌军的突骑已经被李通那边驱赶走了,怎么现在又有突骑?
但等他回首望去,看见同样是在两军细缝通道上,北面刮起了一道巨大烟尘,一面竖着“李”字大旗的骑军正向着这边高速运动。
再顾不得多想,李绍扯破嗓子高吼:
“撤,撤出来!”
说完,李绍自己兜马便走,丝毫不带犹豫的。至于身后那些来不及撤退的部下,他也顾不得了。
等李绍灰头土脸撤出来的时候,形势已经恶化到不可挽回的程度了。
数量多达千骑的泰山军突骑从中军后方一路奔驰过来,他们在骑将李弼的带领下,一下子就咬住了李氏骑队的尾巴。
李氏骑军根本就没有抵抗的能力,在被歼灭了几支殿后队后,剩余的突骑陷入溃逃,场面非常混乱。
溃退中,李绍并没有尽到主将的责任,为了不暴露自己,他不仅将代表身份的衣袍给丢掉,还让身后紧随的执旗扈兵们离开自己。
他自己则单独向着南面奔逃。
在李绍的身后,不断有李氏突骑惨叫落马,那是隔壁的雄武军弓弩手在发射箭矢,于是,这一段路也就成了这些人的死亡之路。
可这已经与李绍无关了,他已经冲出了这条通道,而代价则是双臂皆插上了箭矢。
因为双臂受伤,李绍再没办法控驭战马,只能由着战马驮着他继续向前。
可战马也害怕声音和人群,所以竟然绕过了混乱的战场,直接驮着李绍到了雄武军阵前右侧的一块隆起的坡地上。
也是在那里,战马一脚踏空,李绍整个人从战马上摔了下来。
经过短暂的闭气和眩晕,李绍缓了过来,他先是检查了一下身体,见除了双臂受伤外,并无大碍,然后才摇摇晃晃地爬起来。
正要寻找着本阵的方向,忽然听到身后一声狞笑,却是几个雄武军的游奕和散卒正靠了过来。
这些人是布置在军阵之前的散兵,多是军中勇悍精干之辈。
此前,雄武军的正面也遭遇到了李氏另外一个军的攻打,这几个散兵就是刚刚从战斗中撤退下来的。
尽管李绍已经尽可能的丢弃了会暴露身份的物品,可他却忘记了,他自己本身就是一种证明。
一个雄武军的锐卒直接上来就摁住了李绍,然后将他下巴捏住,看了下李绍的牙口,继而大喜对身后袍泽们道:
“没想到咱们这里能遇到大鱼,也不用管他是谁,砍了脑袋送给军曹,正好将功赎罪。”
李绍整个人就如同上岸的鱼一样,疯狂抖动,他高喊:
“我愿降!”
但可惜,战场上讲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一刀划开,李绍喉咙就飙出血柱,瞬息间就丧失了生机。
这个李进留在人世间最后的念想和余泽,也在伊洛战场上悄然消逝了,自此,那场八年前的恩怨,在这一刻终于结束了。
杀了李绍后,这几个泰山军锐卒非常熟练的割掉了他的脑袋,然后又翻检了李绍的遗物,找到一块玉,一块铭文的金箔和一封书信。
再然后,这几人就拿着滴血的首级向着本阵方向撤退了。
在他们的身后,东线战场也进入了最后的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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