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章:军心

此时泰山军在张冲的心中正处在一个微妙的地位。

作为泰山军的开创者,壮大者,张冲固然在军中有着无与伦比的地位。但他毕竟是人,平日能接触到的也就是那些个军将,即便下基层,也只是看了偶尔些个吏士。

所以对于广大的泰山军吏士们,王上的权威固然是无上的,但毕竟有点抽象,反而是他们的直属上司权威才是具体的。

这就造成了在泰山军中,各个军将都有着自己的影响力,有着或亲或依的嫡系力量。

本来军将们对队伍有影响力也是应该的,这反而是战斗力的来源,如果军将指挥不动部队,部队对军将们也没有信赖,那还打什么仗?

但现在微妙的地方来了,那就是在这一次整肃中,军中一些个军将正是张冲所要处理的对象。

关于这个意向,张冲其实已经和张旦这些个军中大帅们说过了。

张冲非常开诚布公,他讲了泰山军日后在他规划天下中的重要地位,以及现在军中存在的种种问题,明确告诉这些追随自己的元老们,不整肃一番,军队是肩负不了这个重任的。

其实到了现在的局面,诸多元从们其实对能实现黄天大业已经不再怀疑了,但他们却开始对黄天大业该是什么样而迷糊了。

就比如张旦,他就觉得黄天大业应该是众兄弟齐齐享富贵,善始善终,让天下享太平。

所以从内心中,他是不认可王上的规划的,觉得随咱们打天下的,苦战而有如今的是这些忠勇武士们,而不是什么黔首。

是,黔首的确给他们供粮、出丁,但他们泰山军也给了这些人田地。

给了能传万代的土地,这是多大的恩情?所以不是泰山军欠黔首们的,反而是黔首们该还恩呀。

但现在按照王上这么搞,那却是苦了弟兄们,快活了黔首们。

他们泰山军的老弟兄们不是人吗?他们就不能过好日子吗?打下天下给了天下人安生日子还不够?还要给黔首们做牛马?

这算什么?就是对待亲爹都没这份心吧。

所以,张旦不理解,觉得王上过于执着于黔首这个群体了,他们何德何能呀?

流血流汗的是泰山军,最后享福的却是黔首?那这天下不是白打了?

当然,这些想法张旦并没有表露出来,他只是对王上劝谏要给老弟兄们一份体面,不能寒了军心。

张冲反而是讶异了,他立马就反应过来,知道张旦是误会了“整肃”两个字了。

于是,他哈哈一笑,对张旦道:

“阿旦,人不能总躺在功劳簿上吃过去的功劳,人需要学习,要跟得上时代,要跟得上发展。当然,我也知道一些老弟兄们年纪大了,学不下了,这些我也给机会。但这些人得离开军队,到二线去。”

张冲就说这样一句话:

“泰山军将是这天下最先进的组织,是这个时代最高的生活规范,是要教导天下的播种机,是要为天下人,百代人之师的。如果不学习,如何能做到?如果不学习,如何堪此任?”

他还意有所指说了一件事:

“之前我让一些军中的高级军将们去邺城的高级讲武学堂听课,但有些人不仅不学习,还私下和同生说什么,‘学习,学个屁。’这样的话。”

讲完这些,张冲做了定性:

“阿旦,你讲要对老弟兄们体面,那我就给大伙体面,但大伙也要对得住我给的这份体面,给你机会,你不中用,怎的,还想怎么样?”

此时,张旦已经再不敢多说了。

因为说到底,王上在军中的权威是无人能比的,就是不给老弟兄们体面,又能如何?

张冲见张旦沉默后,其实也明白张旦是口服心不服,甚至军中老弟兄们隐隐约约就是以他张旦为核心形成山头的。

眼前的张旦再不是那个大桑里的吹鼓手了,也不是那个心慕游侠气的乡里人。

一个人的昏聩是从他认不清现状开始的,而张冲自认为还不昏聩,他不仅对如今泰山军中的各派系一清二楚,还了解这些派系到底在军中起着哪些作用。

泰山军发展至今,他张冲的权威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从泰山军开始发展,几乎每一次大的战役都是他张冲亲自打的,最后的功勋发放也是他亲自授予的,从不假手他人。

所以,在军中,几乎没有任何人可以说稍微对抗一下张冲的意志,但自他以下,却隐约有着两股力量在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一股就是围绕在张冲身边的老弟兄群体。

军中人人都知道老弟兄,但到底哪些人可以被称呼为老弟兄呢?

它大概可以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就是随张冲一同林中聚义的七十五人,这些人是地地道道的老弟兄,因为他们是真的和张冲聚义约为兄弟的。

第二部分是当年张冲在泰山蛰伏时期而吸纳入军中的,都是一些泰山、济南、齐国、琅琊等籍贯的军士,这些人也是老弟兄中的绝大数群体。

而第三部分则可以是当年陆续加入泰山军的前黄巾一党们,包括了河北黄巾、青州黄巾、兖州黄巾和豫州黄巾小部,这些人原先就是教中子弟,与张冲本就是同道弟兄,所以也能称为老弟兄。

而与老弟兄群体相对应的,可以称呼为地方派的军事山头。

这个群体更加细碎,有河北派、有平州士,有代北派、有河济派,有泗鲁派。

这些群体几乎每一个都是此前一个护军,比如当年董访驻扎在居庸关一带,所以他麾下的力量也多是代北一地的胡汉武士,这些人就被称呼为代北派。

而如河济派就是黑夫、王罕等人扎根的河济根据地,作为联络河北到中原的关键要地,河济根据地的发展一直非常突出。

而从河济根据地推荐到横撞队和邺城讲武学堂的武士每年都是占比第一的,可以说河济派也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力量。

但他们这些个都不是地方派的主流,真正能与泰山军老弟兄对抗的只有一个力量,那就是关羽所带领的泗鲁派,也叫中原派。

可以说,巅峰时期的关羽在中原攘括的势力有多大呢?

半个齐国,济南,泰、沂、蒙、琅琊、淮、泗、兖州中部、豫州的梁沛,几乎都在关羽及其前护军的影响力之下。

当年关羽北伐襄国功成后,张冲需要一员重将为他守住泰山老区。

不仅是因为军中大部分子弟都是来自这个地区,关系着军心,更重要的是,军中对泰山府君的信仰也越发多了,泰山之地不仅是龙兴之地,更隐隐为精神图腾之地。

可以说,单纯为了这个原因,张冲就不能丢掉老区。

此外,泰山及其周边的根据地占据着险要位置,有此在,泰山军就可以在东方,乃至中原都有立足之地。

不仅可以压制青州曹操,还能为日后南下中原提供人力、物力和交通。

当时老区主力几乎都被抽走,要想在群狼环伺的中原地区站稳脚跟,张冲看来看去,也只有关羽能肩负这一重任。

而最后的结果也正是如此,关羽仅仅带着万余前护军南下,靠着鲁中南的钱粮和诸山的人力,就顶住了周边势力的反扑,不仅守住了老区,还将势力一路扩张到了淮泗地区。

而且不仅是势力的扩张,在整个战略层面上,关羽也做得非常成功。

在天下群雄中,曹操的能力可以说是独一档的,而且其人起家势力也不晚,甚至比袁绍还要早一点。

但等袁绍已经全据豫州后,曹操才收复青州,之后曹操的发展就进入了瓶颈。

原因为何?

就是因为处在泰山诸地的关羽就像是一把匕首死死抵在曹操的心脏。

曹操的核心是在济南,而从泰山发兵到济南,几乎半日就能到。

所以不论曹操想要打哪边,都必须腾出一只手留在家里,就是防备着泰山军忽然杀出来。

束缚住了实力的曹操,自然发展缓慢,要不是他靠着绝强的外交才能和人格魅力,几乎全盘吸纳了平原的势力,曹操估计真的就要泯然了。

之后,在有了平原这股多出来的力量,曹操果然迅速扫荡青州诸豪。后面又南下徐州,可以说气势如虹。

但即便如此呢?

关羽依旧如同一把匕首,只是这一次不是抵在曹操的心脏上,而是抵在了曹操的腰子上。

曹操打徐州打了三次,每一次到了关键时期就会被关羽背刺,最后只能无奈回兵。

不是关羽把曹操逼成这样,曹操也不会花了大精力,大布置,来算计关羽,最后在济南外大破关羽,更是打入进鲁中南,才算是一雪前耻。

可以说,张冲将关羽布置在东方,真的是神来之笔。

说个毫不夸张的,张冲能一路北上幽、平、辽东等地,收关外士马,然后西出并北,取并州之地,然后又兼蓄胡汉勇士,从容南下京畿。

又经过两次大的决战,先后灭掉了关东朝廷和袁绍的有生力量。最后终于奠定了大太在北方之霸主地位。

如此不世功业的背后,关羽在东方的作用至少占了三成功劳。

但事物从来都是有正反面,当一事成的时候,必然有一问题也随着而衍生。

那就是关羽的前护军日渐成为一个独立的势力群体。

他们和河济那帮人还不同。

从王罕到黑夫,河济根据地已经连续换了三任大帅,即便有一些山头,也在几任调换中被拆得七零八碎了。

而且河济根据地虽然说是一个根据地,但实际上与邺城也就是隔着一条大河。

从邺城南下到河济,几乎两日便可抵达,所以邺城对河济的掌控力是非常强的。

但关羽那边却不同。

随着青州的曹操雄起,并在平原津先后打了几次大规模河津战,其实河北到泰山的直接通道其实就已经被斩断了。

邺城方面要想联系到关羽,必须先到河济,然后再沿着汶水一路南下到奉高,其间时间至少要花去月旬。

所以,张冲越发给关羽放权。

从一开始只是假节钺,到最后的使节钺,张冲给关羽的权力越来越大,到了后期,关羽几乎就是一地之主。

张冲对关羽是信任的,但这并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而是权力结构的问题。

随着关羽在鲁中南的权力越来越大,他对地方上的影响也就越来越深,地方上来的人才都会聚拢在关羽的幕府。

这些人和张冲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只尊重关羽的权力,也只为关羽负责。

所以当邺城方面的政策和鲁泗地区发生冲突后,这些人也是维护着地方上的利益。

这并不是暗示关羽和前护军已经和邺城貌合神离了,而是在技术手段有限的情况下,地方孤悬在体系外的必然结果。

换言之,关羽在地方做得越出色,完成的任务越成功,这种分离的趋势也就会越明显。

毕竟不依靠他人就能活得不错的,那不是独立是什么!

而这种趋势又配上了关羽孤傲的性格,那就加剧了。

关羽是什么性格?好听点叫傲上悯下,难听点就是刚愎自用。

从邺城政事堂下发到奉高的政令,如果合关羽的想法,那自然是没问题的,但如果不合,那关羽就会按照幕府的意思去照发下面各县。

这种搞法,政事堂对于奉高幕府简直就是个摆设作用。

政事堂不是说没想过绕过奉高幕府,直接对泰山、济北、鲁国、东平几个郡县照发政令,但奈何这些地方几乎也被奉高幕府给侵夺了权力。

以前,邺城方面对于这些现状也是能容忍的,因为也只有全面获得地方上的支持,关羽才能有足够的人力、物力挺过去。

但现在邺城对于关羽的独权并不能忍受了,尤其是在关羽所部于济南大败后,邺城开始彻查了鲁、泗的情况。

而这一查才发现,原来关羽早在本年的年初,忽然对治下几个老区开始重新划分了土地。

这个想法本来是度满主治泰山时就有的想法,当时新分到田地的黔首们越发有了地头化的倾向,当时以平均主义为考量的度满,向张冲请示要再一次划分土地。

当时张冲大叱,不仅反驳了度满的理想主义,还很快就将度满从地方上调回到了身边。

但没想到这边度满被压下去了,关羽却开始在地方上搞起了再分地。

而这一搞就搞出了问题了,此前张冲就说过,那些已经有了土地,甚至已经有地头化的主人,几乎都是泰山军的核心成员。

而具体到关羽这边,他的奉高幕府有兵五万,但除了核心的一万是他从河北带下来的,剩下的四万人都是从各乡社简拔上来的乡兵。

现在,关羽忽然要把这些人的土地再划分一遍,可能在结果上,具体到每户每家的损失并不多,但这么一折腾,军心大丧。

而当时的关羽却不能敏锐把握这一军心的变化,贸然出兵,随后一头就扎进了曹操布置的陷阱。

如此内外问题重重,焉能不败?

好在后面关羽退回奉高后,经泰山郡守许汜的提醒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随后紧急叫停了再分田的政策。

也幸亏这里是老区,民心属泰山军颇久,又加上曹操带兵已经打进了鲁中南等地,一路烧杀抢掠。

如此,军心才重振,在河济的黑夫的支持下,又先后与曹操打了几仗,才守护了局面。

但经过关羽这么一搞,泰山军的威信不可避免的受到了牵连。

因为还是那句话,有恒产者才有恒心,如果财富总是不断地被平均分配,那还会努力积攒财富?

到时候就是泰山军在发地给黔首们,黔首们也是无动于心的,毕竟种个几年刚有个好日子,你就把地拿走了,那我干嘛还努力种地?

反不如做个闲汉,没准到时候还能分到好收成的地呢?

所以关羽这哪里是犯什么权力错误,分明是在掘泰山军的根基。

如今泰山军一切红利和道德优势都是建立在分田上的,如果分田被搞得失了人心了,那泰山军还提什么开黄天之世?

也正是这个原因,在张冲的计划中,关羽是属于第一批要到邺城讲武学堂进修的军将。

但还是那句话,老区不稳,还离不开关羽。

如此,张冲也只能安耐住心思,将目光放在了军中的老弟兄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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