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天独被一声叫醒,才从迷茫的禁锢中起了身,再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趋夺的眼前了。
他原先是站在朱雀的视角看了一半的故事,后半程又莫名变成了小广茵的视角,混杂之下,他甚至难以分清谁是谁。这俩人共分彼此,像是一个人。
趋夺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安抚说:“这一段是我俩的共同回忆,此刻我俩都在这个区间,代入谁都是有可能的。”
她说此刻她们都在在这个区间,怜天独捋了捋前因后果,他活了两世,只是有些怠懒,却并不是呆,事情已经表现得这么明显,他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呢?怜天独问道:“所以......趋师姐大费周折,又是夸我的剑术接近我,又是说着莫名其妙的同病相怜说,又是更加莫名其妙的对我多有青睐,谁看了都觉得怪神经质的,这些都是想让广茵前辈盯上我?好借着我作跳板,跳到广茵前辈的梦境中来?”
趋夺笑了笑,只说:“你的剑术是真的好。”
怜天独当然不会觉得有多安慰,有心探究,可惜他人在屋檐下。只能说至少目前看来,趋夺师姐应该不是和朱雀一个阵营的,否则也不必那么大费周章,怜天独问:“趋师姐早就知道了?”
趋夺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如果你说的是这几年的事,很遗憾,我之前并不清楚,至少不清楚她的野心竟这么大。如果我早先知道......好吧,早先知道也做不了什么,我技不如人,混了半天还得借你的秋风。”
她叹了一口气,望着天顶上蒙蒙一片的黑雾,黑色的雾气掉到她的眼睛里,于是她的眼睛也是蒙蒙一片了:“她这么做,我也好她也好,这就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好吧,”怜天独有些无奈地摸摸鼻子,他想其实就算这时候知道趋夺也是有预谋的一员他也没啥办法,那些城中前仆后继死去的凡俗和救援的仙门弟子回不来,他人为刀俎,他为鱼肉的时间还提前了。怜天独说:“这时候问可能晚了些......不过还是想请教趋师姐,为什么是我?”
趋夺看着他,说实话,怜天独在这事上真是要多无辜有多无辜,糊里糊涂地就被牵扯了进来,要是趋夺还有那么一点儿愧疚心理,多少也该打个招呼解释一下。不过显然,她没有。
趋夺先是毫无诚意地“抱歉”了一声,怜天独完全感受到了她真没觉得多抱歉,或者说兴许是被牵涉进梦境、又被人家看光了往事的缘故,现在的趋夺身上散发着一种四大皆空的自暴自弃的感觉。ぷ99.
她说:“一是你符合,二是广陵符合。”
趋夺说:“我那时候还没想到后来会牵出这样多的事,只是知道她在风芜,趋盈盈又回来了,借着你转移视线,想引她出来。”
“......我从哪里说起好呢?”
夺自炼星脱身后久不见广茵踪迹,她以为广茵背她而去,正怒不可遏时,辗转得知了炼星尽数剿灭的内情。风芜收养朱雀女之事行得隐蔽,对外也不张扬,只说归程路上救得一孩子收作徒弟,除了当日并行的人,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其中内情,夺自然是以为广茵也在炼星被剿灭之时未来得及逃离,一并死在了仙门的刀兵下。
自那以后,她暗无天日的梦境中,又增添了广茵的脸孔。
拜得天独厚的血缘所赐,她游走在生死的间隙中,是梦境的主宰,只可惜主宰不了此地此刻,此时的命运,滔滔不绝地往另一个方向奔流而去。
她错过了广茵濒死时的执念,再怎么抓也抓不住消散的光影,只有一副,虚假的,虚伪的,不曾属于她的广茵以她所想象的模样留在了短暂的梦境中。
她怎么看,都觉得恶心。
但她连这恶心的假象都不敢打散。
她给自己改了名,叫做广茵。
可能是需要一些牵绊指引她活在世上,否则浑浑噩噩便失去了生的意义。炼星已经消失在了历史中,那些怨恨她虐待她伤害她的人也一样死在了泥泞的山地里,她想带走的牵绊也一同睡在同样腌臜的青苔中,她逃离了炼星,也逃离了曾经的过往,此刻想怨恨,都寻不到一个目标。她只能怨恨那些让广茵离开她的仙门。以广陵和风芜尤甚。
广陵洞天福地,弟子人脉稀少,下山人寥寥,偶尔几个出门的,在外行走也热衷把脑袋缩在壳里,低调得不得了。而风芜是海上仙山,不比广陵广阔富饶,暂时做不到自给自足,尘世业务广泛,涉猎颇多,门人有统一制式的服装和佩剑,弟子基础更广,非常好认。她在迷惘中不知去向何方,稀里糊涂之下就操纵着傀儡往风芜的方向走去。
她没有振翅的羽翼,亦没有足够强大的术法傍身,炼星长在穷乡僻壤里只能暗地汲取凡俗的生命,连语言都和官方不相通,此地距传说中的海上仙山,又何止千万里之遥?
她挖出肺腑中尚未割裂的饮腑作为引子,继续用自身血肉培育饮腑。一路向风芜而去,便一路取了路上不知几何仙门中子弟们的生机和魂灵,驱使着这些行尸走肉为她所用。她起先只挑些落单、身上伤重的弟子,后来身着广陵、风芜两门派制式服装之人,都会得到她的特别照顾。
并非每一位仙门中人都能消息灵通又博学多识,立刻见效的朱雀血肉能够迷惑凡人也能迷惑这些无知的仙门中人。仙门子弟大多高傲,不把凡俗女子放进眼里,就算察觉药有异样,也不觉凡俗手中能有多大威胁。
仙门中人能够供给的生机和道法远非凡俗能比,她在这样漫长重复的猎杀中进境一日千里,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力量足够强大,终于能够化出人形,摆脱傀儡,乘风驶与天地之间,目光所及之处无往不利,哪里都去得。
她终于来到了风芜的附近。
她做事做得隐蔽,被夺去生机的人一般还会行事如常的在外游荡几个月,后面悄无声息的死了,也没人能察觉是意外或是人为。这么些年下来,仙门子弟游历期间损失率俞发高涨,仙门中却毫无动静。
一路走来,朱雀的血脉似烈火熊熊燃烧,烧遍了每一寸她走过的土地,野兽的天性和新的力量来源把她烧得今非昔比,追随在她身后的或为利或被迷惑者也愈发增加,无知无觉间,炼星在这百年的蹉跎间死灰复燃。
不过她也相当清楚,风芜广陵是当世两座庞然巨物,并非她一时怒火可焚尽,她虽来到了风芜附近,却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她停留在当地又是过了一段时间,悄无声息替换了一批风芜山中的弟子,而她本人在附近的小城盘下了一间药铺,住在这里不知等着什么,找着什么。
直到某一天,她看到风芜山金尊玉贵的小姑娘被众星捧月环绕着路过此地,广茵怔怔盯了她好久,便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她找了个机会,通过一名风芜内门弟子将饮腑的虫株种在小姑娘身上,等到饮腑将小姑娘的身躯蛀蚀得差不多,小姑娘迷迷瞪瞪的,她便趁虚而入,操纵着小姑娘的意识,让她自己悄无声息地离开风芜山,来到了她面前。
那个小姑娘多么灵动又可爱,是整个风芜捧在手上的珍宝,身上没有一丝风霜的痕迹,连失去对焦的双眼都还回荡着美梦中的天真。广茵捧着她的脸蛋儿,看着那珍贵又不知事世的娇气不带一点儿忧愁,她又是嫉恨又是恶心,只觉得多看两眼她的眼睛,都要把肺腑都呕出来。
风芜为了找丢失的珍宝险些把天都翻过来,却不知贵重的珍宝就在他们咫尺的距离,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正在死去,广茵心里觉得快活得不得了,连看着那濒死的纯真都觉得顺眼了许多。
她想过风芜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也一一提前做出了应对的准备,小公主是自己离开的家,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她一点儿都不担心露出什么破绽。
然而没两天,一位意料之外的人还是赶到这里,找到了她。
来者风尘仆仆地推开院门口落了湿苔的木门,长身玉立地站在唯一的出口处,瘦高的身影立刻将门口透进来的光遮了一半,年幼瘦小又孤伶的模样已经被抛下了很远。她剑眉星目,白净得几乎像个瓷器人,束着利落的高马尾,长剑架在身侧,一只手抵着,规整的风芜制式劲装贴在她身上干净又简洁,广茵从没觉得这身打扮竟有这么叫人舒心顺眼过。
就算和从前已经没有任何一样的地方,这个人一站在她面前,她还是认出来了。
就像没有任何留下的蛛丝马迹,她还是找到了这儿来一样。
身体行动先于思考,广茵像是许久没见到肉食的猛禽忽地扑了上去,她扳直了眼前人的脸,叫她几乎只能面对面地靠着她,看着她。她的灵魂先于理智发出高亢的尖叫,嘶哑的鸟泣一声声回荡在空气中,说不清那是痛恨还是痛苦。
还没等她冷静下来,陷入疯狂的广茵迫不及待,从眼前人的脖颈上撕咬下一块血淋淋的肉块,她用那种近乎尖啸的声音大声地、喜悦地、痛恨地、遗憾地同时朝她喊道:“你竟然还没死!!”
来人无知无觉地摸了摸脖颈被咬过的地方,摸出了一手的血腥。她静默地看向前方,眼神好似当年广茵在笼子匆匆瞥见的一眼。
广茵身上瞬间汗毛倒竖,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似又变回那个一团摊在笼子里,无知无觉又无能为力的小黑泥。
这个认知让她——
——痛快到几近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