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之中阴森冰冷,这让我想起了些许不大好的回忆。
我摇了摇头,将从前那些事情暂且抛之脑后,今日我是来见一个人的,而且终于是以站在牢门外的姿态去见他——心里到底是得意还是难过,其实我也说不清。
我觉得李斯会错了我的意——我本来是想让他在嬴政面前挑拨离间一番,然后把韩非遣送回国去,但没想到他和嬴政都这么狠,直接把韩非送局子里去了。
看来李斯对韩非的深恶痛绝程度比我想的要深太多了。
我跟着狱卒往里走,愈走愈深愈深愈冷,我双手环抱在胸前搓了搓手臂,也难以将寒冷驱除。
韩非的牢房在最里面,走了好一段路,总觉得烛火都不如外面亮了。
最后走到一间牢房外狱卒就停了,指了指与我道:“就是这里了。”
我“嗯”了一声。
那狱卒就又对牢里的人道:“有人来看你了。”
我吩咐他:“牢门打开吧。”
狱卒有点犹豫:“这……”
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打开。”
“是。”
锁链哐哐响过几声后,我跨进了牢里。
韩非在牢中并不显得落魄,许是因为身份的缘故,竟还贴心地给他配了桌案与书籍。
见来的是我,韩非笑得坦然,霁月清风一般如同以往,桃花眸中流转了烛光。ぷ99.
“是白副统领来了。”huye.org 红尘小说网
我略一点头,道:“给你带了酒,秦国的醉红尘,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说着话的语气还是很生硬,毕竟面对一个几乎可以说是杀父仇人的人,总不能要求我仍旧笑得粲如星辰,再好声好气地问一句,你吃了吗。
韩非絮絮叨叨就说开了:“醉红尘可是中原一绝,据言是秦昭襄王之时一位名叫子湛的酿酒大师穷尽几乎半生的时间才酿出的酒。其便如人世红尘,喧嚣红尘,跌宕起伏。”
我默了默,道:“你倒是十分了解。”
韩非笑了笑:“于酒一事,就没有我不晓得的。”
“如此。”
我对牢狱的环境并不挑剔,整了整地上的甘草就地坐下,与韩非道:“我没想过你会入狱。”
韩非倒是泰然:“很多事情都并非你我可以想得到。”
又是无尽的沉默。
我和韩非之间已经不可能如同五年前那样插科打诨,毕竟如今立场已经不一样,也有了深不可填的鸿沟。
半晌,韩非喝了口酒,晃着手中的酒盏道:“其实,我很后悔。”
我问他:“后悔什么?”
他是后悔自己来了秦国,还是后悔没再狠心一点?
“我后悔……”韩非幽幽叹了口气,“把你送来了秦国。”
我微微一愣。
“现在说这个还有用吗?”
“没有用。”韩非摇了摇头,“可我还是后悔。你才二十岁,你应该去见最辽阔的草原,去攀最高的山,而不是在这阴谋诡谲的朝堂中一步步深陷。”
“平生故人,去我万里。”我直直盯着他,“离开韩国也有五年了,而我也不后悔变成这样。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是因为你们想,而是因为我想。天地生我,无人敢判我为何物。”
韩非脸上的神情原本有些凝重,听我这样说,却又渐渐松动。片刻,他问我:“那么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先前有人问过我。”我看着他倒酒的动作默了一默,“那时候我只想做个普通人,和两位师哥一起打打闹闹就好。可当一切都不可阻挡地发生之后我才知道,这个年代,所有的一切都会变。”
“是啊。”韩非长长叹了口气,竟有些失落,“天命难违,还是人定胜天,在命运面前,人的力量究竟能改变多少?”
“如果当真有命运,人又能改变什么?命运就是拼尽全力都不能阻挡的生离死别,也不需要去问为什么。”
再然后一切就都发生得很快。
秦军兵临韩国南阳城下,南阳假守迫于压力,在撑了小半个月后,投降献城。
嬴政派了章腾前往边境接手南阳。
我自然也跟着去了。
先前因为秦赵一战我没了军衔,如今就安安分分在军中做个小兵。
灭韩之战我不会缺席,我要亲眼看着流沙妄图保护的国家彻底土崩瓦解。
痛不痛快我不知道,但这一定是报复。
因南阳是不战而降,是以城中一切都还如一,只不过是换了个假守而已。
当然南阳只是个开端,占下南阳就是打开韩国的门户,占下韩国就是打开了关东六国的门户。嬴政先前经历了赵国一战的大败,如今当然也有点急躁,是以下了死命令,要在半年的时间里把韩国完全攻克。
韩国在战国初年也算得上是富甲一方的强国,有灭郑国之能,且善造强兵利刃,若不是韩王室连年腐败衰微,也不至于到了如今,变成了四面环敌,缩在中间瑟瑟发抖的状况。
不得不说韩王室的确喜欢奢华,其国都新郑之繁华甚至远超了咸阳。可如此国力如何能撑得起这般消耗,又加之夜幕鹊起,更是将韩国拖入了万劫不复。
果然,一国之强盛非一日可成,一国之衰微也非一日可败。
而彼时韩非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国家,他若想改变,实则比嬴政那时候更难。
其实他应该也明白,只端掉夜幕是远远没有用的,四周都是强国,尤其是秦国虎视眈眈,留给韩国的时间早已不多了。
所以啊,什么流沙,什么天地之法执行不怠,都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韩非做得再多,也无法改变韩国就要灭亡的结局。
章腾在南阳将秦军重整了一番,决定择日便向东行进。
当然在韩国,也不是所有的城邑都像南阳一样,有不少城邑还在负隅顽抗,须得整装应战。
章腾看了眼探子送来的军情,就与我道:“果然,韩安还不死心,竟想向赵求援。”
“叔叔,我现在不过是你身边的低等级小跟班,你将我叫到营帐来商议这么重要的事情,是不是有点不太妥当?”
章腾“啧”了一声,道:“我看你脸上可没写着‘不妥当’三个字。”
我嘿嘿一笑。
“何况你也知道,王上这是没有什么借口把你恢复原来的军职,才只能让你从头干起的。”
我深呼吸了一口后道:“这样也好,自商鞅变法以来,大秦不论军职还是爵位都是要靠军功积累的。彼时做副将已经是王上给我开了后门,想必军中必然是有不服之声的。我也不想招人耳目,就低调一点好了。”
章腾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就又道:“不过,你师出鬼谷,又受了白亦非的教导,自然是不同寻常人的。”
“叔叔说笑了,彼时在白家舅舅总嫌我不成器,还老打我手心呢。”
“什么?”章腾突然就怒了,“白亦非还打你?”
我抖了抖肩,颤颤地“嗯”了一声。
章腾简直被气得语无伦次:“你这么乖巧懂事又听话,他居然舍得打你?”
我卡了卡,眨了会儿眼才终于从喉咙里冒出一个字:“啊?”
哦我想起来了,章腾是个女儿奴。
不过如今回想起来,与白亦非的相处倒都是温情,他对我的学业虽严厉,可若没有他逼我,我还学不会那么多。
这话题也不过就是歪了一会儿,最主要的还是商量接下来的战略以及部署。
章腾初初定下的便是,既然韩国急着向赵国求援,那么我们就快刀斩乱麻,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毕竟赵国先前和秦战也是实力大损,如今可能不会那么轻易就答应借兵给韩国御敌。不过如果赵王迁能聪明一点,一定就能想到唇亡齿寒的道理,一旦韩国没了,他赵国也别想好过。
但赵王到底是不是个聪明人,这件事也很难说,从他重用郭开这种小人来看,我觉得他的脑回路可能和韩安也差不到哪里去,不愧是当年一起瓜分晋国的好兄弟,是兄弟脑回路就得一样一样的。
于是章腾击鼓聚将。
如今的战略便是以最快的速度从南阳出兵南下,迅速渡过黄河直逼新郑,让韩安来不及反应,也来不及调遣全国的兵力来应对。
韩国的兵力部署我再清楚不过,当年十万白甲军分属几处边境,确然守住了韩国几十年的太平。但后来韩楚一战白甲军所剩不多,精锐几乎全灭。
当然不是说韩国只有白甲军,但血衣堡的白甲军确实可以跻身中原最强兵力的前列,既然白甲军都元气大伤,那韩国的其他军队想必更是不堪一击。
而事实也果真如此。
自我们从南阳发兵,一路上遇到抵抗的不少,然都是负隅顽抗,大秦铁骑所踏之处,皆攻无不克。
只三个月的时间,我们就到了距离新郑六十里的洧水北岸。
章腾下令安营扎寨,又命人去给韩安送去了劝降书。
韩安这才晓得真正的怕了,谁都不想当亡国之君,于是立刻派了申犰凑齐五万兵力,进了洧水南的老营地中备战。
然这处破旧的营地竟连壁垒都有破损,没有办法之下,申犰只能先下令修复壁垒。然秦军自然不会好心到等他们把营地都修葺一遍再行攻打,章腾见五万兵力不过是勉强凑齐,于是便只调了三万步兵,以连排强|弩与壕沟车作为前锋,先将申犰的营地攻破。
不出半个时辰,韩军全线崩溃。
我军气势大振,章腾又命壕沟车开入洧水,在水面上架起三座浮桥,以供后续兵力渡河。
只半日,秦军便已将新郑城四门团团围住。
自洧水而下正对南门,我与章腾便率了部分兵力在南门城下,章腾示意我前去喊话。
“城头将军立报韩王:半个时辰之内,韩王若降,可保新郑人人全生!韩王不降,秦军立马攻城!其时玉石俱焚,韩王咎由自取!”
喊了三遍城头上没什么反应,我有些犹豫,紧了紧马缰回头与章腾道:“叔叔,其实我……能不能只擒韩王,不攻新郑城?”
章腾很是好奇就问我:“为什么?”
我抬眼瞥了他一眼又随即垂眸,咬着嘴唇又犹豫了片刻,才道:“有两个对我而言十分重要的人,就葬在新郑的北邙坡下。”
章腾愣了一愣。
片刻,他抬手摁在我的肩上,似是带了些安慰与决心:“小飒,如若韩王愿降这自是最好不过。可如若他不愿降,你也要做好攻城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