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初二年,咸阳宫中。
正值仲春时节,后花园中的花开得正好,层层叠叠的色泽,美,却又美的不张扬。
晓梦将后花园打量了一番,最末目光又落在面前的人身上。
那人身量不大,却穿着厚重的天子衮服,也不知是不是衣服太过厚重的缘故,总之她的脸色有几分苍白。
晓梦当即就看出了问题,张口道:“你……”
白飒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继而脸上露出苦笑:“我的身体我最清楚——应该,没有几年了。”
她说得这样泰然,倒是让晓梦讶了讶。而她脸上的神色很快就被白飒捕捉到,于是换来了调笑:“怎的素来超脱的天宗晓梦大师,如今却是不同了。”
晓梦瞪了她一眼,同样不留情地讽刺她:“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你这嘴的毒辣程度,倒是还能活好些年呢。”螃蟹小说网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白飒就笑,换了个问题问她:“此番你来找我,是有什么要事么?”
晓梦的神色渐渐正经,浅灰的眸中覆上经年风霜,最末她问:“他葬在哪里?”
晓梦第一次见到章邯的时候,不过是六岁的光景。
天下战乱多时,无论是村庄还是城镇都逃脱不了毁灭的命运。huye.org 红尘小说网
晓梦躲在村口的一棵大树上,眼看着不知哪国的士兵杀进村子,村中传出阵阵啼哭声,继而就是漫天火海。
她躲在树上,纵使年幼,她也晓得此种情况下,是不能哭出声的。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所有的声响都消弭,她才敢从树上下来,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象。
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
她捂着嘴,泪水却不住地滑落。
她太害怕了,前两天还给了自己一块糖糕的阿姨,笑得那样和善的奶奶,只在刀光剑影的一瞬间,就成了黄土白骨。
良久,她哭得很累很累,终于坐倒在大树旁,昏昏沉沉地睡去。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也不知究竟是梦是醒,再睁眼的时候,竟发现有人抱着自己。
那人穿了一身暗红的软甲军装,胸前的护心甲还是新的,也不知是哪国的士兵。
她乖乖地缩在他怀中,只觉得他若是如此良善,会救自己,一定不是秦国人——毕竟总听村里的老人们说,秦军最为残|暴不过。
坑杀了赵国十万人呢,能不残|暴吗?
最末,那人将她放在了一处山脚下,继而便策马离去。她遥遥望着他的背影,想着若是能再见到他,一定报他的救命之恩。
她被丢下的地方正是道家天宗所在的齐云山。
而她运气也好,正巧遇上道家弟子下山,将她捡了回去。
进了天宗她叹为观止,果然是避世而居,就算外头战火再如何也烧不到齐云山上,这里的一派清静仿佛亘古不变。
她很喜欢这里。
道家掌门赤松子见她根骨极佳又颇具灵性,便取祖师爷《庄子》一文中“庄生晓梦”,替她取名“晓梦”。
“晓梦,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天宗弟子。天宗弟子修天地大道,超然于世。”
晓梦眨巴着眼睛问赤松子:“什么是天地大道?”
赤松子并未正面回答她,就道:“当你参悟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晓梦不知道她何时会参悟,但她很喜欢在天宗的日子。
因着她的天资,那些旁人学起来颇为困难的心法口诀于她而言易如反掌,不过才半年的功夫,她的修为就远超了常人。
只时不时在幽静的夜里,她会想起救了自己的那个人,在哪,又在做什么。
星夜无言,亦无法回答。
一年后,晓梦的修为提升惊人,一举打败了数十名师兄,一时在天宗传为异闻。
赤松子却蹙着眉将她叫到跟前,与她道:“这一年你修为虽长,但却始终未能抛却俗世情感,无法超脱。”
晓梦抬着头,直直望向赤松子:“请掌门指点。”
赤松子淡淡地道:“你所忧心的不该是一人,人生天地间不过短短数十载,与这沧海桑田相比,实在太过短暂。”
晓梦看着他。
“若你只执着于眼前的生命,便永远也看不到这生命背后的广阔。”
晓梦微微一愣,俯首行礼道:“弟子受教。”
她似懂非懂,向后山走去。
忽然间她听到不远处的一株枫树下,有人吹着一首熟悉的埙曲。
那是自她出生便听过的曲子,埙音悠扬而带了几分悲伤,缓缓地从指尖倾泻。
“人宗弟子清玄,见过师叔。”
晓梦别过脸去,偷偷地摸泪。
故乡的曲子,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他吹得不错,她本想和他说,你再吹一首吧。话到嘴边却不由成了,身为人宗弟子,却只顾吹埙,不修剑术,师叔我正好考察一番。
木剑转动的时候她想,是不是如此,可以算是超脱了?
再见清玄的时候,他在溪旁钓鱼。
溪水潺潺,脚下石块冰冷,西天残阳欲燃。
“我看你这个人似乎见多识广,你有没有办法替我打听一个人?”
清玄讶了讶,侧过头看向晓梦,过了片刻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
边笑还边道:“难怪我听说天宗的晓梦师叔前几日被赤松掌门喊去骂了,原来竟是为了这事儿?”
晓梦:“我看你是皮痒了。”
于是清玄头皮上就挨了一记。
可怜兮兮的清玄一手把着鱼竿一手揉着后脑,问道:“师叔想打听的是何人?”
晓梦耸耸肩,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不知道。”
清玄:“你不知道我怎么帮你打听?”
然后头皮上就又挨了一记。
清玄:“师叔啊……”
晓梦挥了挥拳头,挑衅般地斜睨着他,清玄终还是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清玄斗胆一问,师叔为何执着于此?”
晓梦的眸子微微一缩,像是被戳破了什么秘密一般,她迅速地偏过头,假装去看日落。
良久,清玄才听到那个只有自己一半高的小姑娘轻声地道:“因为他救过我。”
然而还未等到清玄告知晓梦任何信息,他就因为偷入天宗禁地,而被逐出了道家。
晓梦不解,直到她看到城门口清玄的尸体,以及秦国贴的告示,她才明白——原来他也始终未放下国仇家恨。
不过是在汹涌的红尘中颠簸。
她虽觉得遗憾,可又觉得敬佩——或许他才是道家最超脱之人,纵使知道此行身消魂散,可依旧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赤松子见她沉默,便问:“你可否有了新的感悟?”
听了人提问,晓梦终于从城头收回目光,复又望向渺远的天际——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将那城墙楼阁晕染成了一副画。
“人间琐碎的因果,无非爱与忧。”
这一年晓梦八岁,入天宗两年,一举击败除掌门外其余六位天宗长老,被五十年不收徒的北冥子录为关门弟子。
这是注定会为江湖所震撼的一件事,以至于十年后她出关,所有人都还记得她的年少有为。
十年后晓梦出关,已是袅袅婷婷之姿,正式接任天宗掌门。
而后她便被邀请至小圣贤庄,说是以剑论道,实则她也十分清楚,这不过是扶苏的额一场戏。
以她现在的性子,必然是不会答应。
然而当她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弟子回来向她禀报说,师尊一直在找的人,约莫就在桑海,她一下就答应了扶苏的邀约。
她想,十年了,这份恩情总要有个了结。
“这份深情你怎的没让我哥哥知道?”白飒抬手替晓梦添了一杯茶,眼角带笑,“若是早些知道了,你所有的付出,不是更加值得么?”
晓梦望着水榭外偶有拂动的池水,忽得就笑:“那又如何,我去报恩,何来值不值得?”
她去见人间,去遇悲欢,本就是她一厢情愿,与他又有何干。
“你还没有回答我。”晓梦又看向白飒,“他葬在哪里。”
白飒脸上的笑堪堪地就僵住,水榭中一时安静无声,唯独池塘中的锦鲤偶尔翻出水面,又快速地落下。
良久,几乎是新倒的一杯茶都已凉透,白飒才像是从回忆中抽离,重重地叹了口气,却只说了八个字:“天地为墓,日月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