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蒋星重本来没觉得饿, 方才东厂满院子饭菜香时,她也没觉得饿。但此刻看到谢祯手里的食盒,莫名便想起上次和他一起吃午饭时的场景,想起那日饭菜的味道, 她忽就感觉饿了。

蒋星重冲谢祯一笑, 对他道:“我正好饿了。”

谢祯亦笑, 丹凤眼浅弯如月。他眉眼微垂, 鸦羽般的长睫覆盖眼睑,在晌午的阳光下, 在眼下投下一片清晰可见的根根分明的影子。

谢祯将手中食盒放在上次坐过的假石上,随即自己坐在一旁,打开食盒,一样样往外取菜,对蒋星重道:“既饿,便先吃饭, 上次便有些凉了。”

蒋星重应下, 走过去将手里箱子放在假石上,自己坐在箱子前头。

谢祯递了米饭和筷子给蒋星重,蒋星重道谢后接过。谢祯边自己拿起碗筷, 边扫了眼蒋星重身后的箱子,问道:“你抱个箱子做什么?”

蒋星重已吃起了饭菜, 边吃边道:“哦,这不重要,等下再说, 我有一件更要紧的事得先告诉你。”

谢祯亦是边吃饭, 边点头道:“嗯, 你说便是。”

二人之间的相处, 不知不觉间,现在已是格外松弛随意,蒋星重甚至没有放下碗筷,只咽下口中食物,便对谢祯道:“昨日我去参加齐海毅府上给他娘办的祝寿宴会,见着了我梦中殉国的那位锦衣卫千户的夫人,意外得知了一些齐府秘辛。”huye.org 红尘小说网

谢祯抬眼看向蒋星重,蒋星重说着又扒拉了口饭菜,咽下后方才接着道:“那齐海毅,如今的夫人,已是他第三任夫人。那夫人年轻貌美,但家世寒微,嫁入齐府后,在娘家人那边便没了音信。昨日宴会她也没出来,对外说是病了。可多严重的病,娘家人居然完全不知。齐夫人与高夫人有些交情,高夫人担忧,我便翻进齐夫人院里去瞧了瞧。”

谢祯闻言眸色微惊,跟着眼露担忧,但打量蒋星重两眼,见她好好地吃饭说话,想问的话终归是没有说。他微微垂眸,他知道,有些事,他阻止不了蒋星重。

话至此处,蒋星重倒是不继续吃饭了,而是眼露嫌恶,眼睛瞪向一旁,愤愤不平道:“那齐海毅还当真是猥琐龌龊。他的顶头上司项载于,不喜歌舞美妾,唯喜他人之妻,他便投其所好,竟是将自己的妻子,送给那姓项的老贼。”

谢祯闻言,面色霎时沉了下来,不由问道:“那前头两位夫人……”

蒋星重叹道:“死于自戕。”

蒋星重感觉到心痛,但现在的她,着实不想再被无谓的情绪牵制自身。事情她会解决,人她也会救,她何必再叫自己内心受苦?

念及此,蒋星重干脆强压下心头难受,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边吃边对谢祯道:“昨夜我已经叫东厂的人将齐夫人带出了齐府,眼下安排在安全之处。约莫就在这一两日,齐夫人便会敲登闻鼓,告御状。”

谢祯看向蒋星重,连连点头叹慨,对她道:“我今日回去便将此事告知陛下。陛下正好这两日也在为项载于的事情犯难。建安党人同阉党旧臣就项载于的案子争执不下,到现在也没个结果,此事一直悬而未决。项载于之前的案子,若移交刑部,约莫会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现在有此案在,只要齐夫人敲登闻鼓告状,陛下便可在早朝处置,大可按照大昭律例,当庭行仗刑。齐海毅仗一百,项载于仗八十,只需叫行刑的人下手重些,怕是刑至一般二人便会毙命。”

谢祯眸中神色无不动容,对蒋星重道:“只要吏部这二人一死,我便可趁机安插自己的人在关键职位之上。蒋姑娘,你又帮了我一个大忙。”

蒋星重闻言,神色间流出一丝光亮,喜道:“我能帮到你就好!”

谢祯望着她叹道:“我该怎么感谢你?”

蒋星重摆摆手,放下空碗筷,道:“我无须你谢我!我对你确有所求,但所求自始至终,不过一个国泰民安罢了。”

谢祯忽地脊梁骨一麻,国泰民安!纵然蒋星重不知他是皇帝,可自始至终,都和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她这个人,还有她的理想。

谢祯对蒋星重道:“你今日可以安排人去跟齐夫人说一声,若要告御状,明日早朝时敲登闻鼓最合适。我等下回去,便提前跟景宁帝通个气。”

蒋星重点头应下,而后对谢祯扬首笑道:“你把碗筷收拾了,我还有事给你说。”

谢祯依言应下,将二人吃完的空碗盘尽皆收回了食盒中,放在脚边。

假石面上再次空了出来,蒋星重便将身后的箱子搬了过来,放在了谢祯面前。

蒋星重单手盖在箱子上头,对谢祯道:“言公子,这里头是我能凑到的所有的钱,约莫值个一千两。”

谢祯闻言一愣,诧异看向蒋星重,神色间满是探问,他不知蒋星重要做什么。为什么忽然要给他钱?

蒋星重看他神色疑惑,冲他抿唇一笑,语气间也多了些充满理解的真挚,对他道:“我知道,你为成大业,付出了很多。既然日后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就不必在我面前强撑。”

听蒋星重这般说,谢祯还是不理解,可他又不敢多问,怕言多必失,叫她觉出不对来。只微微侧头,神色间疑惑更浓,以此表达探问。

蒋星重眼里多了些许伤感,跟着对他道:“我听长宇说了,你这些时日,常住在宫里。上次你关我那处宅子,也是久未有人打理的模样,长宇也已经告诉我,那宅子是你租的。”

蒋星重冲他一笑,笑意间充满安抚,继续对他道:“你中单破了舍不得换,宅子租期到了舍不得再租。我知道你这样的人不会缺钱,你这么做,是为了将钱花在更有意义的地方。”

谢祯闻言,神色间疑惑尽解,看着蒋星重唇边不由出现一丝笑意。她原是以为,自己现在很穷?所以帮他凑了笔钱?

这一刻,眼前的蒋星重,忽地变得分外可爱。叫谢祯忍不住想伸手去揉揉她的脑袋。

知他穷便给他凑钱,是她待人的诚挚之心。知他常住宫中,不生怀疑,反生帮助之意,是她完全的信任,是她分明聪明却心无算计的纯粹。

这样的蒋星重,如何能不可爱?

谢祯望着蒋星重出神,蒋星重却没有在意,只当他在认真听自己说,继续劝道:“可是言公子,我们所议之事,干系甚大。你不能在京中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如若没有落脚之地,清辉长宇他们住哪里?他们总不能跟你住在宫里,何况为你办事的人不止这些。”

谢祯听至此处,似是意识到什么,不由看了看蒋星重手下按着的箱子,探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蒋星重抿唇含笑,重点一下头,道:“没错,这笔钱,是给你在京中买宅子的。”

“咚”一声轻响,谢祯只觉自己的心再次被蒋星重敲中。

他霎时愣在原处,不知所措。

蒋星重却笑得无比轻松畅快,有意叫谢祯对接受她这笔钱没有心理负担。她分外随性地对谢祯道:“你千万不要觉得你是男子,接受女子的赠予面子上过不去。你要是这样想,那就是瞧不起我!我现在是你的幕僚,日后更会是你的战友!我们在同一条战线上,我帮你想法子,就是在为我们的理想想法子。”

谢祯眼睛飞速眨了几下,忙道:“我没有瞧不起你,从来没有……”他说这句话时,语气格外的轻,语速也比往常抑扬顿挫的说话方式要快,似是迫切地想要证明什么。

蒋星重闻言,满意地笑了。随后她便将自己手中的箱子,推到谢祯面前,随后从脖子上取下系了绳的钥匙,放在箱子上头。

做完这一切,蒋星重收回手,随意交叠垂下,认真对谢祯道:“既如此,那你便收下,在京中买处宅子。我能凑到的钱不多,恐怕买不了太大的宅子,位置也会稍微有些偏远。但好过没有,这样以后清辉长宇他们,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谢祯怔怔地看着蒋星重,久久难以言语。

半晌后,他只轻轻点头道:“好。”

蒋星重冲他一笑,伸手拿起谢祯脚边他带回来的瑞鹤宫灯,对谢祯道:“那我便先走啦,你也抓紧回去,离开太久不好。”

说罢,蒋星重便拿着宫灯起身离去。

蒋星重刚走到影壁尽头,眼看再走一步,便要绕过影壁离去,身后却忽然传来谢祯的声音,将她叫住:“阿满!”

蒋星重正欲转身,却听谢祯又道:“你别转身。”

蒋星重不解地撇撇嘴,便站着不动,静候。

数息之后,身后方才再次传来谢祯的声音,他的语速很慢,几乎一字一顿,声线比他平常说话时更沉一些,像是刻意修饰过的。

但听他问道:“在你眼里,景宁帝,可有一丝一毫的可取之处?”

谢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蒋星重的背影,眼眶分明已经泛红,眸色间是满满的期待,还夹杂着无数难以言喻的紧张。

阳光下,微风拂过蒋星重后脖颈处冠帽下露出的碎发,显得那么真实却又触不可及。

蒋星重听罢,神色明显认真下来,她认真想了起来。

前世的一幕幕从眼前如光影变幻般闪过,直到出现曾幻想过无数次的,身着明黄色龙袍自缢的那抹身影。

蒋星重深深抿唇,语气间满是悲凉,却也带着难以言说的骄傲与坚定,她字字清晰道:“他的膝盖没软过,脊梁没弯过!”

没错!他们大昭的皇帝,景宁帝,膝盖从未软过,脊梁也从未弯过!他做到了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祖训。纵然国破家亡,他却从未卖国求荣,更未苟且偷生。守住了汉人最后的尊严!

蒋星重说罢后,微微侧头,缓声道:“走了。”

言毕,蒋星重绕过影壁,消失在谢祯的视线中。

谢祯垂眸转身,坐在了蒋星重留下的箱子旁。他拿起钥匙,将箱子上的锁取下,随后打开了箱子。

里头有现银,还有一张银票,以及大大小小,各色的锦缎盒子,一看便是装女子首饰的盒子。

谢祯将最上头的一个打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把小孩戴的纯金长命锁。

谢祯心头再次一怔,霎时间眼眶愈发的红。她这是连幼时的东西都翻了出来给自己凑钱。

谢祯再难压抑心间翻涌复杂的情绪,自登基以来,压抑在心头的所有情绪,尽皆在此刻如决堤的洪水般冲破而来。

谢祯蓦然伸手,攥紧了那枚长命锁,随后垂首合目。

他满心愧疚,蒋星重如此真挚地待他,可他竟是从头到尾都在欺骗她。

他更满心自责,身为皇帝,竟是将这个皇帝做到了这等地步!叫一位不明他身份的女子,认为他贫穷到买不起一间京城的宅子。可事实却当真如此,国库之前无银,内帑更无银。

他身为皇帝,竟是无法在钱财上对自己看重的女子更好些。

朝中党争激烈,陕甘宁流寇之祸未绝,旱情未解,南直隶的情况他更是一概不知,辽东更有土特部虎视眈眈。

泪水从谢祯眼眶中滑落,他自嘲一笑,如此局面,如此皇帝,当真可笑。

许久之后,谢祯方才从复杂翻涌的情绪中缓过劲来,他重新将箱子锁好,随后抱起箱子离去。

他穿过三座门,随行的太监都跟了上来,谢祯吩咐其中一名去取食盒,跟着便朝养心殿中走去。

谢祯将怀中的箱子抱得很稳,哪怕身边小太监想帮他拿,都被他拒了。

他的目光,时不时便会落在手中的箱子上。

阿满说,景宁帝的膝盖没软过,脊梁没弯过。那是不是意味着,他这个皇帝,在她眼里,也并非那般一无是处?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可以肖想得更多一些。阿满不知他的身份,从一开始接触的便是他这个人,她很欣赏自己,也认可自己的才能。

若是……他若是向阿满示好,在她得知自己身份前,便获得她的心,那么日后知道他的身份后,她是不是便会不那么排斥自己?

谢祯越想,越觉得这条路可行。

但他也知道,他不能着急。毕竟他就是阿满最讨厌的景宁帝,不仅如此,他还骗了她。

所以,他必须得有十足的把握,完全确定自己彻底得到了阿满的心,他才能告知她自己真实的身份。

那么在此之前,他就得好好对阿满。没错,之前他是一心扑在朝政上,无心自己的私事,但他现在有心了。

这世上,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愿意拿出全部家当给自己买宅子的女子。既同他心怀同样的理想,还对他这么好,尤其她自己本身还那么好!

如阿满这般的女子,他再也遇不到第二个!

此刻谢祯无比地确信,这辈子,就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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