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翰秋闻言, 行礼回道:“回禀陛下,之前陛下所料不错,中卫边境的土特部军队, 虽每次都是叫嚣着要攻城, www.youxs.org, 看来只是为了增加我军压力, 为了给韩守业等流寇争取时间。现如今山西边境有蒋将军严密看守,晋商被端的消息尚未传出边境,那边只放出消息说加强了边境巡防。但这么大的案子,估计瞒不了多久, 不知土特部得知后会作何打算。”
禀报完宁夏中卫的战事,赵翰秋接着回禀关于流寇的案子,“中卫抽调了部分兵力回来, 继续追击韩守业叛军。之前中卫战事为韩守业争取了时间,她如今已入甘肃境内, 又在甘肃煽动起不少流寇,之前被打残的队伍得以养息,大军已前往追击。但现在没有土特部的配合,韩守业叛军想来气数已尽。另有一些零散叛军, 大部分都因钦差常启的纳粮政策, 选择归顺,按照陛下招抚为主的政策, 主犯轻罚,从犯和士兵都已发回原籍。还有些不太安分的, 甘肃距离西宁卫近的流寇, 皆已由汪承忠出兵清剿。如今只剩下韩守业这一支势力较大的叛军。收拾了韩守业, 我大昭国内动乱便算是告一段落。”
谢祯听着唇边出现笑意, 连连点头。
这一刻,他看着赵翰秋,颇觉唏嘘。在阿满的梦中,赵翰秋在景宁四年因兵败土特部以及清剿流寇不利而见罪于帝,被罢职归家。huye.org 红尘小说网
但是现在,晋商叛国大案已经了结,他们方才知晓,有晋商在其中为流寇和土特部出卖情报,他们错误判断局势的情况下,赵翰秋就算有天大的能耐,也无法赢下这等战事。
他无法想象,在阿满的梦中,赵翰秋这等忠君爱国之人,被罢职之后是何等的自责和悲伤,最后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带领赵家全族镇守高阳,最终举族皆灭。
好在,这一切都不会再发生。赵翰秋的才华以及他的忠义之心,会在他这里得到最大地发挥和重用。
念及此,谢祯对赵翰秋道:“现在可以考虑向土特部放出晋商叛国大案的消息。朕私心估摸着,土特部仰仗晋商输送物资,他们得知晋商暴露的消息后,必定会先想法子保存实力,会从中卫撤兵。毕竟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为他们输送物资,入侵我朝边境之前,他们得先想想自己的下个冬天要怎么过。赵爱卿,你是朕的倚仗,大昭的战事,就都交给你了。”
赵翰秋闻言行礼,郑重道:“臣必不辱使命。”
谢祯点头,随后他的目光从殿中四人的面上扫过,含笑道:“方才朕说过,因常启一番运作,如今陕甘宁百姓不必再担心吃不饱肚子。”
又听谢祯提起此事,赵翰秋、吴令台、刁宇坤、吴甘来等四人皆看向谢祯,谢祯接着道:“陕甘宁百姓深受旱灾之苦,如今终于又看见了希望,自然是为常启送上了一顶万民伞。”
话音落,赵翰秋、吴令台、刁宇坤三人不由都看向了殿中那顶万民伞。
吴令台立时拍马屁道:“常启才能出众,未辜负陛下重托,如今解灾区危机,受百姓爱戴,实乃寻常。能得如此能人,臣,恭喜陛下。”
说着,吴令台行下礼去,赵翰秋侧眼看看吴令台,不由抿抿唇,神色间有些自卑,这等拍马屁的机灵劲儿,他怕是永远也学不来。
刁宇坤亦未曾开口,毕竟他刚见罪于帝,自陛下原谅他至今,他未曾做出什么功绩,在陛下跟前,他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吴甘来则含笑看着吴令台,看他溜须拍马,神色间满是等着看好戏的玩味。
听吴令台这般说,谢祯不由一笑,他自是知道吴令台是何等聪明圆滑的人,不由伸手点点他,编排道:“老奸巨猾。”
吴令台闻言,面上立时又漫上一层懵懂之色,傻乎乎地赔笑了几声。在机灵圆滑和蠢笨憨厚之间无缝切换。
谢祯不由笑着摇了摇头,随后看着吴令台,道:“陕甘宁百姓亦听闻了前些时日,爱卿在朝堂之上,带领百官为陕甘宁百姓捐款一事。陕甘宁百姓深受感动,格外感激你这位一心为民的内阁大学士。”
说着,谢祯抬手指了指那顶万民伞,接着道:“喏,这顶万民伞,便是山西百姓送给你的。凤翔府全城百姓共筹路费,资助三位年轻人上京,不远千里,为你送来了这顶万民伞。”
吴令台闻言彻底惊住,他看看谢祯,看看万民伞,复又看看谢祯,看看万民伞。
这一刻,谢祯终于从这位滑头面上,看见了丝毫不加掩饰的震惊之色,无比的真,瞠目结舌,表情跟冻住了没有区别。
好半晌,吴令台方才反应过来,似是还有些不信,指着自己鼻下问道:“给我的?”
谢祯再次点头。
吴令台倒吸一口气,再次看向了那顶万民伞,一时间心间百感交集。谢祯方才所言,一字一句地在他耳边回荡。格外感激,全城百姓,共筹路费,不远千里……
吴令台怔怔地看着万民伞,谢祯则玩味地看着他。谢祯清晰地看到,吴令台脸色泛白,眼中神色是何等复杂。
谢祯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道:“吴爱卿,万民伞沉,朕派两名殿前太监,一道帮着你送回内阁大堂,晚上你且自己拿回府中吧。”
吴令台闻言惊醒过来,忙行礼道:“臣谢主隆恩。”
说着,谢祯示意恩禄去唤人,不多时,跟着恩禄进来两名御前太监,抬起万民伞,便往外走去。
谢祯见此,抬手道:“诸位爱卿,且先行退下吧。”
赵翰秋、吴令台、刁宇坤、吴甘来等四人行礼退出殿中。吴令台颇有些魂不守舍,机械地跟在两个太监手中抬着的万民伞旁走着,却没有再看万民伞一眼。
出了养心殿不久,临分别之际,刁宇坤不由看了吴令台的万民伞一眼,神色复杂,有嫉妒,有不平,有歆羡。
他可太知道吴令台是个什么东西,这个人虽能力出众,颇有才华,脑瓜子也机灵,但却是个毫无立场和底线的东西。
这吴令台就好像一条狗,哪个主子给的食好,他就跟着哪个主子,从来都是主子手底下一条极其会咬人的狗。
在主子跟前无底线地摇尾乞怜,对主子的敌人又紧咬着不放。他最擅长的便是如何讨主子欢心,又因其聪明才能,咬人又极疼。
就这样一条如狗般的东西,万民伞,他配吗?
可念头刚落,刁宇坤心间却又泛起丝丝自卑。同样都是当初同批被查的贪官,同样都是被陛下原谅,戴罪立功。可人家吴令台却切切实实做出了功绩。先是为陛下充盈国库,又是保住阉党旧臣制衡建安党人,如今还得了万民伞。
但是他呢,被陛下原谅至今,却没有做出一丝一毫的功绩。他虽也贪了些银子,但在工部这种肥差衙门,他贪得当真不算多,论实干能力,他不亚于吴令台。
吴令台的万民伞,他是羡慕的,是想要的。
刁宇坤微微抿唇,他如今已有五十五岁,不知还能再做几年官,他这工部尚书,不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当下去。
此次陛下令他兴修陕甘宁水利,这于他而言,是个好机会。干好了,不仅能解决陕甘宁百姓的干旱之苦,如吴令台一般得百姓爱戴,或许还能名留青史。
念及此,刁宇坤唇抿得更紧,等下回工部便安排相关事宜,今晚回去就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就启程,前往陕甘宁勘探地形,兴修水利。
吴令台一路跟在万民伞旁边,走在回内阁大堂的宫道上。可他却始终低着头,背也躬着,在承载着百姓爱戴的万民伞旁,无端便像个偷窃被发现的贼,仿佛这顶万民伞,是他偷来的荣耀。
就这般不知走了多久,宫道上人渐少,吴令台忽地伸手抹脸。抹完之后,他便飞速地眨眼。可心间就好似住了一只凶猛的野兽,他那破旧的牢笼,根本承受不住猛兽的猛烈爆冲。
吴令台脸抹得越来越频繁,眼睛眨动得也愈快。
他为了掩饰和压制,做足了努力,可到底是关不住那冲破牢笼的情绪猛兽。吴令台忽地掩面,呜咽出声,随之背愈发的躬,缓缓跪蹲在地上。
两位太监见此,忙停下了脚步,一时眼露迷茫之色,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不知该做些什么好。
吴令台被释放的情绪,恍如掘开堤坝的洪水,霎时间汹涌而下,吴令台掩着面,几近号啕。
这一刻,无数往昔的回忆,在吴令台脑海中翻涌。
他听到无数读书时的自己,在心中许下的豪言壮志。他再一次地,清晰地听到了它们。
他出身贫寒,年少时见过许多人间疾苦,他明明曾立志考上之后要为百姓请命,要做一个真正为百姓着想的好官。可为什么现在,他却成了这副模样。
记忆一点点涌入脑海,他记得初入官场时,他确实如自己所想一般做着官,可是他官位低,权力有限。他税收时规规矩矩,可上缴之时,上头却说他的税收不足数,又派人越过他去跟百姓催缴。
他明知是上头的人有错,他明明想要护住百姓,可他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那时他便知,若想实现心中的理想,就只能获得更大的权力。他想往上爬,却发觉曾经那些他仰慕崇拜的文官,根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们往来“无白丁”,像他这样出身贫寒,背景平平的官员,根本就不可能进入人家的圈子。
直到上头派下来镇守太监,他才迎来了自己的机会。那时他想,只要能实现心中理想,用些不光明的手段,又能如何。
于是他便开始巴结奉承,曲意逢迎。没有钱贿赂,那他就冲在前头办事,把事给人家办得漂漂亮亮,无可指摘。没有人脉提供给人家,那他就嘴甜一点,处处叫人家心里头舒服。
可是这朝堂真暗啊,暗到容不下清明的理想。他从为了百姓,转而开始先考虑自己如何生存,打算顾好自己之后,再为民请命。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为民请命的念头,就好似一只受伤的小兽般,躲去了角落里,默默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他再也无暇顾及它,直到它,不知在何时,彻底死去。
吴令台痛哭不已,心间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懊悔与悲伤。这些年他都做了些什么,全城百姓,共筹路费、不远千里……他怎配?
他知道这些年旁人是怎么说他的,他们都说他是九千岁跟前一条会咬人的狗。看不起他依附阉党,唾弃他丢了文人风骨。
可若不是建安党人自视甚高,排除异己,他又怎么会依附九千岁?
什么是文人风骨?文人风骨,何等虚无缥缈的一个词。读圣贤书万卷,为官数十载。建安党人骂了他多少回丢了文人风骨。可他还是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文人风骨?建安党人唾弃宦官,排除异己,就是文人风骨了吗?他一直都不明白。
可是此刻,他忽然明白了,到底什么才是文人风骨。
吴令台哭声渐止,一旁的太监见状,连忙上前,帮着扶起了吴令台。
吴令台蹲得?腿发酸,他颤颤巍巍地起身,扶着太监的手,终于抬头看向那顶万民伞,大胆地正视于它。
万民伞在微风中随风轻轻飘荡,无声地摇曳。
吴令台望着它,眼神坚定。
不畏强权,为民请命!这,就是他的文人风骨!
吴令台松开那太监的手,行至万民伞前,朝养心殿跪了下去。
面前是万民伞,远方是养心殿。
吴令台抬手行礼,朗声道:“臣,吴令台,誓死效忠陛下,从今往后,一心一意,为民请命!如若有违此誓,上不得黄天眷顾,下不得祖宗保佑,身死无坟,永无宁日!”
说罢,吴令台拜下身去,以额触地。
两名太监都惊呆了,不知吴令台忽然这是怎么了,只暗中记下了他方才的所有反应,以及他方才说的所有话,打算回去后一五一十报给陛下。
吴令台这才起身,擦净脸上泪水,跟着两位太监继续往内阁大堂走去。
而这桩大喜事,谢祯自是在第二日早朝,便昭告天下,同时赐下嘉奖常启的圣旨。
这满朝的建安党人,一时哑口无言。之前弹劾常启的那些官员,更是低头抿唇,不发一言。
这一消息,自是在刚下早朝后,就传入了一向消息最为灵通的东厂。
蒋星重闻言震惊,一下从京官档案中钻了出来,惊道:“什么?常启竟然这么厉害?意思是陕甘宁的流寇之乱,算是从根上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