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星重和李正心潜入顾之章宅邸, 即刻便在院中假山群中,找了个隐蔽之地藏身,先静观宅中情况。
约莫在假山待了一刻钟, 蒋星重发觉, 这宅邸中确实如李正心判断的那样,只有寥寥几个下人负责看管打理。并没有安排什么轮班巡逻的小厮。
且那寥寥几个下人, 许是没有主人家在的缘故, 干活也比较敷衍。方才只见他们在院中点了几个灯龛,悬了一两只灯笼,便慢悠悠地散着步离去了。
宅邸中到处都很安静,只隐隐从西侧传来一些人说话的声音,听不大清,蒋星重不知他们在做什么, 暂不敢轻举妄动。
一旁的李正心道:“掌班, 你且稍候, 我去那边查探一下。”
蒋星重低声叮嘱道:“小心些。”
李正心点头应下, 便跳下假山, 轻盈落地, 随即朝传来人声的那边小心摸过去。
李正心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蒋星重一直紧张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蒋星重身后忽地传来李正心的声音,“掌班。”惊得蒋星重一身冷汗, 忙转头看去, 正见李正心在她身后看着她。
蒋星重无奈白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平息了下跳的奇快的心, 低声问道:“如何?”
李正心道:“那边是厨房内院, 宅子里的小厮, 都聚在那里喝酒赌钱呢。”huye.org 红尘小说网
李正心接着道:“并未在那些人中发现北镇抚司画像上的人。”
蒋星重点了个头,跟着便小心跳下了假山。
同李正心一道摸进了中院中,二人分开行动,蒋星重负责找书房,李正心则负责找账房和观察宅邸中是否可能有潜藏人员。
蒋星重连着进了好几间房,终于在中庭一处院落中找到了书房。
她见四下无人,便推开门潜了进去。进了书房,蒋星重从怀中拿出火折子,并将其点燃。
书房里的一切都简单规整,桌面上干干净净,便是连笔墨纸砚都没有,一看便是长久未有人居住的景象。
蒋星重便直接来到摆放藏书的书架前。
书架上大部分都是藏书,并无什么问题。蒋星重细细查看,直到她看到书架有一格子里摆放的书册与其他书本并不相同,一摞子书平放在书架上。
蒋星重上前,将那些书拿下来细看。蒋星重这才发觉,这些书并不是书,而是记录着顾家京城产业同各地商户往来交易的人员和账目。
蒋星重转头看了看外头是否有动静,发觉安全,便仔细翻阅起来。
顾家在京城有几个商铺,经营着粮铺、茶坊、丝绸庄等三类产业。从上头的记录来看,这些册子中记录的,大多是有大批订购往来的订单。
有走西域的行商,亦有京城本地一些大家族的订购,还有不少是山西晋商的订单。
蒋星重连着翻阅好几本,这上头的订单清晰,账目也明白,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就是各家各族的产业里,常有的订单记录,无甚特别之处。
蒋星重看过之后将其放好,复又在书房里找了一阵子,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后,便吹灭火折子收好,从书房中退了出来,重新回到后院中的假山处,等着同李正心会合。
等李正心的空档里,蒋星重不由蹙眉。
她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找到,不知李正心有没有什么发现。
约莫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李正心回来,对蒋星重道:“这宅子里并未藏人,没有人相貌类画像上的杨越彬。我也去过账房,从账目上来看,顾之章并无任何逾矩之处。账目简单,上头只记录了几个打理宅中小厮的开销。”
蒋星重道:“先出去。”
话音落,二人原路出了顾之章的宅子。
来到院外,蒋星重不由蹙眉,莫非是她想错了?还是说此地作为顾之章不常住的宅子,里头并没有留下什么关键的东西,只有京中一些产业的账目?
待二人回到小巷中,几个派出去的太监也已经回来。
其中一名太监道:“已查过南京户部右侍郎宋奉新在京中的铺子,并没有发现潜藏人员。铺中账目清晰,并无甚特别之处。”
“铺子中往来的商户都有什么人?”蒋星重跟着问道。
那名太监回道:“宋奉新在京中只有两处铺面,一个粮铺,一个布庄。往来的大一些客商,也就只有山西的几个晋商。”
蒋星重闻言面露不解,反问道:“晋商?”又是晋商?
李正心回道:“晋商有大量粮食,布匹以及兵器购买的订单算是寻常。他们常在北边边境活动,为我大昭边军运送物资及兵器,算是朝廷默许的军火商人。”
“哦……”蒋星重了然,原是如此。
想着,蒋星重看向另一名出去的太监,那名太监回道:“回掌班的话,南京户部宝钞提举司刘子耕,在京中并无宅邸,同宋奉新一样,只有两间铺子,分别是粮铺和锻造坊。从铺中账目上来看,订单往来亦是以晋商为主。”
蒋星重再次问道:“铺中没有藏匿人?”
那太监行礼道:“并未。”
蒋星重闻言陷入沉默,不由面露愁意。
莫非她想错了?可除了南直隶的官员,其余人,并没有灭口胡坤三人,又贿赂赵元吉的必要。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蒋星重似觉自己应当是忽略了什么关键信息,她深吸一口气,沉下心来,慢慢梳理思路。
既然此人所使用的杨越彬三个字是假名字,那么姓也不见得是真的,同建安党中的杨解连或许并无干系。
可他又要灭口胡坤等三人,明显是怕胡坤等人吐露更多的真相。除了江南官场,蒋星重想不到还会有谁。
但按照恩禄和王希音所言,锦衣卫已严密检查近日入京的江南人士的路引,并未发现同杨越彬相关的人。
这偌大的京城,杨越彬会藏去哪里?
顾之章、宋奉新、刘子耕三人在京中的产业,基本是以粮、茶、帛、铁四样为主。而同他们有交易往来的,除却茶帛上有一些走西域的行商,最多的便是晋商。
可方才李正心说,晋商算是朝廷默认的军火商人,他们大批收购的东西,常用以补给大昭边军。
南京户部,晋商……
念及至此,蒋星重忽地蹙眉,忙从怀中取出杨越彬的画像,分发给众人,并对众人道:“即刻去查路引,查近日所有进京的晋商。用画像去比对。如果找到,以鹰哨为信。”
众人即刻拿着画像领命而去。
众人一走,李正心向蒋星重问道:“掌班,你莫不是怀疑那盐商根本不是南直隶人士。”
蒋星重点头,对李正心道:“对,既然锦衣卫已经查过近日南直隶入京的所有人的路引,却都没有找到此人,那么或许此人根本不是南直隶的人。”
蒋星重看向李正心,跟他打比方,道:“如果你我二人有这么大笔的生意往来,想来关系定然匪浅。如若我是商,你是官,我为了巴结你同你做生意,答应你,替你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好像也是寻常。”
李正心闻言点点头,赞同道:“确也是人之常情。”
蒋星重叹道:“希望我们别想错。”
蒋星重不禁抬眼,看向夜色下的顺天府。
已是子时,顺天府喧嚣渐散,此刻城中已极是安静。蒋星重派出去的那些太监,须得先去官府查路引,然后再根据路引一个个找人,怕是需要些工夫。
蒋星重和李正心便安静在小巷中等着,顺道盯着顾之章的府邸,看看有没有人半夜暗度陈仓。
二人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丑时一刻,顺天府南城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破天的鹰哨之声。
蒋星重见此大喜,忙对李正心道:“走!”
说话间,二人已即刻朝那边跑去。
二人皆体力不错,很快便到了南城鹰哨传来的位置。
可就在这时,蒋星重却见坊中有一片冲天的火光,跟着便听不少人大声叫嚷着救火。
蒋星重见状一愣,仰头望着火光冲天之处,一时只觉心跳加速。
而就在这时,她忽见一名眼熟的太监朝她跑来,行色狼狈,脸上有明显的伤痕。
那名太监还未走近,便指着着火的地方对蒋星重喊道:“掌班!杨越彬找到了!抓捕的时候他趁机点燃了屋子,人跑了,臣已派人去追!”
点燃屋子?蒋星重霎时明白过来,顾不上其他,即刻便朝那着火的地方跑去。
这一刻,蒋星重只觉耳中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如鼓如雷的心跳。
被人发现抓捕,第一时间不跑,而是点燃屋子。这屋子里定然有什么极其要紧的证据!
江南官场,晋商。他们到底在盘算什么?远在江南的官场又为何会同远在山西的晋商牵扯极深?
这是前世的她几乎未曾听过的势力。这两拨人怎么会勾结在一起,他们勾结在一起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整个南直隶如此庞大的势力,她绝不能叫线索断在此处!倘若线索就此断绝,她和言公子又要如何去清查南直隶官场上的事,这般庞大的势力,她怎能就此放任不管。
“掌班!掌班!”
李正心一直跟在蒋星重身边,同她一起疾跑,边跑边唤她。可蒋掌班就好像听不到一般,眼睛一直盯着着火的屋子,神色是那般的苍白。
蒋星重很快来到着火的屋子院外,火兵未至,只有坊中邻居以桶救火。
烈火已燃烧至房顶,冲天的火光照在蒋星重白皙的面容上,印得几乎看不出她神色间的苍白。
蒋星重忙四下一看,一把拉住一个提桶进来的中年男子,从抢过他手里的水桶。跟着抬起水桶,直接将一整桶水,从头上浇了下去。
将自己浇了个透,蒋星重一下扔掉水桶,毫不犹豫地便朝着火的屋子冲了进去。
“掌班!”
李正心厉声一喝,面上神色全是震惊。然而蒋星重已然冲进了着火的屋子中。
“火兵!救火!”
李正心声嘶力竭,与此同时,他拿起蒋星重扔掉的水桶便去一旁的沟渠里取水。
火场里浓烟滚滚,蒋星重被迷得睁不开眼睛,连连咳嗽,她忙抬臂,用湿袖子遮住了口鼻。
周围温度滚烫,蒋星重却根本顾不上,她知道时间紧迫,忙翻找火场中任何尚未燃烧之物。
耳中不断传来屋外李正心声嘶力竭的呼唤,一声声掌班尽皆贯入蒋星重耳中。
可蒋星重大脑一片空白,眼前不断拂过前世跳河殉国的画面,又不断拂过她从未见过却想象过无数次的景宁帝自缢的画面。
一片混乱中,蒋星重终于翻到一本类似册子的东西,她隐约在里头看到顾之章,以及江南市舶提举司何怀古等人的名字。
蒋星重只觉自己已经无法思考,但直觉告诉她,这一定是极其重要的东西。蒋星重将其拿起,塞进自己湿漉漉的衣服里,紧紧用双臂护住。
她想抓紧离开,紧接着就朝外头冲去,可她此刻只觉呼吸困难,眼睛什么也看不清,终是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外头火兵赶到,云梯、水囊、溅筒等所有救火用具齐备,众人抓紧救火。
“掌班!掌班!”
李正心自是看到倒地的蒋星重,可整个房屋结构都已经烧了起来,他根本进不去。屋内浓烟滚滚,他只能隐约看到蒋星重晕倒在空地之处,火势似是并未烧到她身上。
李正心此刻只觉心跳一错一落,他只盼着,蒋星重尚有气息,没有被浓烟呛至窒息。
好在着火的时间不久,并未波及太大的范围,再兼火兵的效率尚可,很快便扑灭了大部分火焰。
李正心立刻一头扎进屋中,将昏迷的蒋星重抱了出来。
他将蒋星重转移至空气清新的空地之处,连忙去探蒋星重的鼻息,见她气息尚在,李正心不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忙对一旁一位未参与追捕的太监喊道:“去找大夫!到东华门外庑房。”
那名太监即刻离去,李正心便连忙抱起蒋星重,匆忙往东华门而去。
宫门不可夜开,但因东辑事厂长期需要外出办事的缘故,在东华门外设了一处用以临时落脚的庑房。
进了庑房,李正心将蒋星重放在房中的罗汉床上,急忙再去试探蒋星重气息。
她虽呼吸尚在,但是气息很微弱,整个人也很烫。李正心试图给她脱衣降温,可无论如何也掰不动蒋星重紧紧护在胸前的双臂。
李正心只好作罢,就在他焦急之际,之前去请大夫的那名小太监,带着大夫来到庑房。
“是进了火场,被烟迷了。大夫您快请。”
听到外头的说话声,李正心即刻跑到门口,一把拉开房门,将外头的大夫紧着拽了进来。
大夫连忙上前给蒋星重把脉,可大夫也拽不动蒋星重护在胸前的双臂,只得将手指探上去,去摸她手腕处的脉息。
摸了半晌,大夫便起身从医箱里取出银针,开始给蒋星重下针。
李正心在一旁小心问道:“大夫,他如何了?”
大夫道:“只是吸了烟气,有些伤了肺气。好在救出及时,并无大碍,养几日便好。”
李正心闻言,长长吁了一口气。
无碍便好,无碍便好。若是第一天出门办差,便折损了掌班的性命,都不知该如何回去跟王公公交代。
大夫下了针之后,复又写下一个方子,递给李正心,道:“等天亮后,按这个方子去抓药。”
李正心连忙接过,随后便在一旁看着蒋星重。大夫也等着稍后取针,并未离开。
这一夜,当真是李正心这辈子过得最长的一夜。
不知过了多久,大夫已经取针离去,李正心便劳烦那名请大夫的太监,再一道跟着去抓药。
可蒋星重依旧没有要醒的迹象,她侧躺在罗汉床上,手臂依旧紧紧护着胸口。
李正心站在门口,一直看着东华门的大门。时间静静地流淌,终于等到了卯时,东华门后终于传来侍卫取门闩的声音,随后“吱呀”一声,东华门徐徐打开。
李正心面色一喜,连忙回到庑房,将蒋星重重新抱起,跟着便冲进东华门,往东辑事厂而去。
进了东厂院中,李正心忙朗声道:“王公公,孔公公。”
王希音和孔瑞闻言,分别从不同殿中走出。
一见蒋星重被李正心抱在怀中,二人神色一变,三步并作两步,即刻上前。王希音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正心长话短说,三两句便将夜里蒋星重如何找到杨越彬,又如何冲进火场的事简单说了。
王希音忙看向孔瑞,并看了眼养心殿的方向。孔瑞即刻小跑着离去。
王希音边引导李正心往给蒋星重安排的房间走,边道:“来来来,先送进房中,我这便派人去请太医,再细看看得好。”
李正心微微愣神,他们这等身份的人,也配请太医吗?
不及他多问,王希音已安排了一位院中洒扫的太监去请太医。念着蒋星重至今未醒,李正心来不及多想,便紧着将蒋星重送进了房间里。
王希音在东厂院中单独为蒋星重安排了房间,房间虽不大,只有一间,但生活所需之物,一应俱全,房间也被一座木质镂空屏风一分为二,里头是卧室,外头是桌椅。
李正心绕过屏风,将蒋星重放在了榻上。
蒋星重依旧保持着双臂紧护胸前的姿势,侧躺在榻上。
蒋星重眉心紧蹙,李正心和王希音紧张地看着她。
似是经历了漫长无尽的黑暗,蒋星重的意识一点点地回来。睡梦中,她穿过无边无际的黑暗,似是又回到了景宁五年。
街道上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蒋星重又回到了那个流民杂居的小院中,那些如噩梦的话,再次在耳畔响起:
“叛军已至茺州,过不了几日,怕是就要渡河了。”
“叛军放出消息,皇帝在两个月前就已自缢殉国!大昭的天下,要亡了,要亡了!”
耳畔到处都是期期艾艾的啜泣之声,蒋星重的心也跟着揪起。
“皇帝殉国,昭军溃散,我等老弱妇孺,还能躲去哪里?”
“我听闻土特部杀人如麻,食人凌虐,皇帝都已不在,我等还有什么指望?”
“诸位可记得靖康之耻吗?大宋兵败,徽宗被俘,金人何等残忍,毫无人性可言。待土特铁骑南下,哪里还有我等的活路?”
“我便是死,也绝不愿受辱于蛮夷。”
蒋星重似又看到那位阿伯,拄着拐杖站起身,声音虽苍老却亦有一锤定音之效,“我年事已高,无力南逃,亦无力上阵杀敌。但我身为汉人,绝不会在蛮夷手中苟活!我愿随帝殉国,魂祭大昭!”
说着,那位阿伯拄着拐杖,缓缓朝外走去。
院中聚集在此的流民,亦痛心抹泪。有人扶起年事已高的老母,有人抱起未知人事的孩童,有人拖着病体,陆陆续续跟在了那位阿伯的身后。
蒋星重亦随众起身,往外走去。
一路上,无数路人跟随他们而去。衣着光鲜的文人雅士,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身着官服的底层官员,妆容仍旧精致的青楼女子……
队伍越来越壮大,人群中时不时传出“随帝殉国,魂祭大昭!”的壮烈之言。
六月的河边,清风徐徐,艳阳夺目。
蒋星重的心狠狠被揪起,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一个自缢殉国的身影。
那是皇帝,是他们大昭的皇帝!
蒋星重的目光一一扫过身边的人,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都是想要安居乐业的普通人。那对夫妻手中牵着的孩子还那般的小,那满头花白的阿嬷理当安享晚年。
可大昭北境尽数沦陷,土特部不日便会渡河。皇帝已死,大昭还能有什么指望?
身为皇帝,他本该带着大昭走向中兴,他本该给所有这些人安居乐业的生活。
可是连他都已殉国,身为大昭的人,身为汉人,随帝殉国,是她为大昭,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无数人跳下河岸,消失在湍急的河水中。
蒋星重俯身,捻了一撮土,轻轻点在舌尖上,随即合上双目,身子如一片落叶,朝湍急的河水中落去……
孔瑞已到达养心殿,谢祯正欲更衣上朝,怎料却见王永一匆忙进了殿中,道:“回禀陛下,孔瑞有急事求见!”
“宣!”
王永一匆忙离开,跟着便见孔瑞急忙进来,他跑得满头大汗,一进来就跪倒在地,向谢祯道:“启禀陛下,蒋阿满身入火场,眼下昏迷不醒,刚被李正心送回东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