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为宋温如包扎好伤口之后,尚俊卿将侍从屏退,低低叹了声气:“你与昭昭真是……”
“臣与平都公主无缘,臣也同公主明说过,烦请皇上劝着些。”宋温如道。
尚俊卿看了一眼宋温如,“朕本想着以咱们三人一处长大的情分,等此番境况一过,便给你们指婚。”
“臣实在无意于公主。”
“朕已知晓,原以为你是因做暗桩才疏远昭昭,现在想来是心里真的没有她,婚娶本就是结两姓之好,图个郎情妾意,是昭昭太偏执。你放心吧,朕会劝着。”尚俊卿话锋一转,“不过也好,你与昭昭如此一闹,朕的姑母听闻,更觉你们不可能。”
“臣此番前来,就是和大长公主有关。”宋温如道,“本来梧村那户人家有人可能知晓四十前的密事,可是那人失踪了。”
“哦?失踪?”尚俊卿皱眉,“那就是有人有意而为之了。”
“对。”宋温如应和,“有意而为之的人一定是大长公主,但奇怪的是,她将人灭口就行,为何要搞一出失踪?”
言毕,他抬眸看着尚俊卿的双眼。
尚俊卿迎着那道眼神,“其一,姑母不信你;其二,人就是恰好死了没见尸首。”
“若如此……”宋温如垂眸,“臣还要继续吗?”
尚俊卿道:“继续,你还可以将朕这里的消息透露给姑母,获取她的信任。朕要加选秀女,朕意属柳相的千金。”
“臣晓得了。”宋温如起身作礼,“那臣告退了。”
宋温如离去,夏日的夜本来得晚,可天色因滚滚乌云而提早暗下来。
前世,他用十年的时间扳倒大长公主,可却在下一个十年,从平都公主发疯的言语中听到一句话——宋温如,你那么爱她,不是还得娶我,一个亲手杀了她的人?不是还得效忠我皇兄?你以为我一个人可以杀的了她吗?
彼时,他听到最后几句话,本来就钝疼的胸口好似又被人重重砸了几拳。
——你说什么!
火光中,他冲过去一把掐着平都公主的脖子,把她按在立柱上。
熊熊烈火在她的双瞳里燃烧,平都公主只是发疯地笑,不知她动了哪里,立柱坍塌,房屋倾倒,热浪滚滚中宋温如前世的生命就结束在这一刻。
如果——
如果平都说的是真的,那么尚俊卿的手上也沾了逍潇的血,而自己更是一个罪无可恕罪人。
他在逍潇死后,将杀她的两个人,一个捧在高位,一个续弦为妻。
这一世,虚则作为尚俊卿的棋子入局,实则他是真的在效忠大长公主。方才他替大长公主向尚俊卿探虚实,看梧村那消失的线索是否与尚俊卿有关,可他却未能探出。尚俊卿甚至还愿抛弃拉拢柳相的砝码来让他获得大长公主的信任。
难道,前世平都公主发疯的言论信不得?尚俊卿并没有掺和逍潇的死?
天边闪了数下,紧接着“轰隆隆”一声惊雷巨响,把宋温如从前世的思潮中拉了回来,他按着有些发疼的肩臂,疾步向皇城外走。
“二爷,你受伤了。”李戈看见宋温如肩臂处的衣物上有一团血渍。
“无碍,去城东。”宋温如道,一并扬身上马。
李戈抬头看着被乌云遮住的天,恰是城东的方向,此刻已电闪雷鸣,又看了一眼二爷的伤势,把劝慰的话咽了下去。不知这个时候二爷要去那个地方做什么?
街上行人渐少,摊主们纷纷收拾摊位的家当回家,两匹马踏着卷起的尘土疾驰在去往城东的方向。
出城朝东行至四里地,李戈就拉紧缰绳再不行进了,任由宋温如只身一人前往那个地方。
一个只有二爷一人,连他与天枢天权都未曾踏足的地方。
又是一阵雷鸣,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到地面。宋温如到了目的地,翻身下马将马随意拴在一棵树干上。
只是顷刻,雨下得愈发大了,天地之间就像被扯开了一层细密的网,笼着一团不可消散的黑色。
犹记得那日的雨也是这般,瓢泼而下,落在泥淖里溅起黑色的污泥。
转过一片掩映的树林,入眼的是一个个凸起的坟包,有的连墓碑都没,他继续走,寻着那熟悉的墓冢,手指不自觉地紧紧攥起。
前世,他的妻子误听入皇家辛秘,他用“假死”的方法护她周全。在她“死”后,他给母亲说出真相,这场婚姻是算计来了,他并非与她在成亲前情投意合,而且他们始终没有圆房算不得夫妻,所以她不能入祖坟。
若入祖坟必将大动干戈,人多眼杂,他没办法在她下葬前救她。
于是他的妻子就这样草草埋葬在乱葬岗中。
他以为自己算准了每一步,连要把妻子安置在那户人家都寻好了,可是,当他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却是妻子已被下葬的场景。
此后的二十年,他一直活在无尽的沉痛和愧疚中,即便他在十九岁那年重新活过,即便在这一世初遇那个灼丽明媚的姑娘,他还是放不下前世全心全意相信他,却被他间接害死的妻子。
他回来了,可是那一世的王逍潇却永远回不来。
在与前世相同的位置,他立了一个墓冢,墓冢上放置着一块木碑,自己用石头刻着——吾妻王逍潇之墓。
此时的宋温如每往前走一步,就陷入痛苦的回忆中,最终他的眼神落在墓碑上那几个字。
王逍潇……
逍潇……
——宋温如,你别吓我,我可不禁吓。
——宋温如,以后我为你亲自烹茶。
——宋温如,谢谢你……这次又得谢谢你。
——宋温如,宋温如,宋温如……
当耳边响起他唤着她的名字,与以往来看“她”不同的是,沉郁的神色慢慢覆上一层温柔。
以为此生亲近她是因为前世情缘,可现在想来,不知从何时起早已变成蓄谋已久的刻意而为之。
他不再纠结,她是否是“她”。
不管你是谁,不论哪一世,又是什么模样,我都会一遍又一遍喜欢上你。
“春日娇”这种东西,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只对你,才有效。
逍潇,我要再娶你。
思及此,宋温如把墓碑拿下,埋在泥土里。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声渐住,乌云尽散,丝丝缕缕的光柱从天边倾泻而下。
李戈见自家二爷从东边打马而来,斑驳的光晕在他身上掠过,似是为他周身镶了一层闪闪金边,二爷有些许不一样了,居然又重现以往的意气风发。
二人回城的时候,李戈趁着二爷心情好,便道:“二爷,那个,您回去罚我吧。”
马背上的宋温如侧首看了李戈一眼,继而又看着前面,他一扬马鞭,加快了行进的速度,空留下一句话。
“回府取我对牌,把你看上的宅子买了。”
李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