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至,九凝就从床上醒了。就像阿大说的,这个时间是刻在无幽谷一众人骨子里的,改都改不掉。
阿大这时候也已经将裹着断罪的长布包袱背在了背上,轻轻地出了房间后来到了花船的甲板上。
此刻的天还是黑着的,微有寒风吹过。阿大迎风而立,不知在想着什么。
一个轻巧的身影也走了出来,看到阿大的时候还有些吃惊,不过马上就释然了。来人正是九凝,只听她道:“你也醒了?”
阿大转过身来,看着同样来到甲板上的九凝道:“习惯了。想到等等就要走了,就想在外面再站一会。”
九凝走过去牵起阿大的手,叮嘱道:“阿大,你现在的确很强。但凡事无绝对,小心为上。”
阿大握紧了九凝的手掌,答应道:“我会的。但愿此行顺利,拿到乾元丹后我会立刻让小武服下。我观他上次寒疾发作时的样子,怕是撑不过一两次了。”
“哎,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居然要遭这种罪。”九凝叹息道。
阿大反而看开了道:“这就是他的命,是他必须经历的。不过我会陪在他身边,争取所有可能医好他的机会。”
九凝见阿大对石武发自内心的关爱,轻笑道:“说实话,若不是知道你们的关系,我都觉得你们是真的爷孙俩。”
“就是真的爷孙俩啊,他的名字还是我取的呢。”阿大得意道。
九凝嘲笑他道:“怪不得取得这么直接明了,亏石临涛夫妇能答应。”
阿大辩解道:“他这名字可是大有深意的好不!夫武,为护。禁暴戢兵,安人和众。石临涛一听就觉得这名字好,兴奋地跑过去跟他媳妇说是他取的。”
“那是他们夫妻人好,又敬重你。”九凝笑话阿大道。
阿大没有在意九凝的取笑,而是想起了石临涛夫妇,叹了一口气道:“他们也是好人呐,不知如今怎么样了。我只能帮他们把小武尽量照看好,等他们回来团聚。”
“就像你说的,这都是命。命里注定的事情只要走下去就行了。”九凝宽慰阿大道。
阿大嗯了一声,牵着九凝的手看着冬日暖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地升了起来。
平时喜欢睡懒觉的阿绫昨晚都提前跟阿原打好招呼,让他早上早点来叫她。她朦朦胧胧地起身,洗了把脸漱了个口后就自己扎了个辫子出来了。和石武一起吃早饭的时候阿绫没少跟石武约定,说下次来的时候要一起去吃这次没吃到的酒酿圆子,要再去看别人表演胸口碎大石,要一起去逛街买东西……
石武边吃早饭边一口答应了她全部的要求,阿绫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早饭吃完,他们就一起下了琴音坊的花船,阿绫虽然不怎么害怕踏足地面了,但还是会戴着那顶黑纱斗笠。不过她现在倒是没有背着琴,算是一个小小的进步吧。
九凝在金平城也算是有些地位的人了,琴音坊的名声在外,就连金平城的城主都会时不时地上船游玩。渡口处卖票的青年见是九凝来送的人,忙恭敬地将阿大和石武迎了上去。他们来的也不算早,这边的船员已经开始准备了。
阿大道:“回去吧。”
“一路顺风。”九凝不舍地看着阿大。
阿绫则是带着哭腔地对石武喊着:“哥哥,不要忘了阿绫啊。”
石武挥手道:“等我们回来!”
阿绫手里紧紧握着一张绣着金色荷花的帕子。这张帕子是石武娘亲绣的,他从轩家村出来的时候唯独带了这一张,本来想放在身上做个念想。现如今遇到阿绫,结拜之后更是把她当成了亲妹妹一般。这丫头也很是重情,明明在饭桌上笑着答应不哭的,等真到了送他上船的时候,眼泪自黑纱斗笠里不停地落下。石武哪能看她这么伤心,是故将这张金色荷花帕子拿了出来,说这是他珍视之物,希望阿绫看到这张帕子就能觉得他还陪在她身边。阿绫珍视地接过之后心里好像有了寄托一般,一刻不舍地握着。
随着大渡船的船锚拉起,巨型橹齐齐划动,大渡船开始渐渐驶远。待那十三张船帆落下,大渡船顺风而行,消失在了她们的视线之中。
九凝知道阿绫伤心不舍,但还是说道:“走吧。”
阿绫挽着九凝的手道:“坊主,你说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啊。”
九凝回道:“以你阿大爷爷的性子,办完事就会回来的。到时候你和你哥哥就能再相见了。”
“嗯。”阿绫坚信道。
大渡船上,九凝帮阿大他们买的是船上第三层有独立房间的船票。阿大看着站在船头久久不愿意离开的石武道:“已经看不见了,进去休息吧。”
石武问道:“阿大爷爷,你有没有那么一刻不想离开呢?”
“有,但不能不离开。只要还有医好你的希望,我就不会放弃。”阿大对石武道。
石武转身,看着阿大道:“你为了一个我,选择了再次去涉险。值得么?明明经历了那么多才能再次相遇,不管是阿五阿六叔,还是阿九奶奶,他们都是你珍视的人啊。”
阿大反问道:“你还记得在漕帮的大渡船上,我压下境界被你四叔打得不成样子么?”
石武记得确切,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可没想到阿大却以另一种红色气劲再次出现,挡在了他身前。石武问道:“那时候阿大爷爷经历了什么?”
阿大道:“你四叔说我少了战意,然后在外面的瓢泼大雨中,我问了自己的心,我的战意是什么。我那时候见到了阿五,也看到了阿九,他们都曾经是我可以为之战斗的人,可我的战意并没有在那里。后面我又看到了我在无幽谷时最后杀的那个人,就是前任武林盟主谢放。我以为杀人就是我的战意来源,却发现并不是。接着我就看到了你爹爹,明白了我的先天武者境是由他给我吃的那枚丹药得来的。”
“所以,你是为了报我爹爹的恩情才战斗的?”石武问道。
阿大摇头道:“我是为了你而选择去战斗的。你知道么?其实你的名字是我取的,这十年来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生活。你从会说话开始就叫我阿大爷爷,无论有什么好东西你都会想到我。我从没有感受过亲情,是你给了我亲情,你就是我为之战斗下去的理由。就算是那些仙人要伤你,我也会举着断罪斩过去。”
石武看到阿大眼中的坚决,心中涌过无尽暖意,他笑着道:“阿大爷爷,没那么夸张,我又没得罪仙人。”
阿大摸了摸石武的头道:“现在你说你值得么?”
“当然值得啦。”石武笑哈哈道,“对了,我一直以为我这名字是我爹取的呢。偷偷告诉你,我娘亲都埋怨过他好几次了,说这名字让我一门心思想着自己是练武奇才去了。”
阿大没想到还真被九凝说中了,他不服气道:“那是你娘亲不懂你名字中的深意。”
“哦?不是期望着我是练武奇才么?”石武好奇道。
阿大道:“当然不止期望你是练武奇才啦。你名字中的武字有更深的含义,正所谓夫武,为护。禁暴戢兵,安人和众。这其中包含的道理大着呢,你以后就会懂了。”
石武听的是一愣一愣的,只好先点点头,心里默默记下了自己名字的含义。
“回去船舱吧,这里风大了,你可别受寒。”阿大劝道。
石武点头道:“走吧。”
来到房间的时候,石武才发觉他阿九奶奶的贴心,她帮他们准备的这间是独立的客房。虽然仍是上下的铺位,但比下面第一层的宽阔太多,床上的被子也是新的,石武躺上去之后还闻到了一股太阳晒过的味道。石武最喜欢这种味道了,他享受地趴在被子上。阿大也躺在上铺休息着,这次秦都之行前途未知,他在想着任何一种可能。
中午时候,三层以上的客舱有专门的人送饭菜过来,他还问阿大和石武要喝什么酒,费用已经全部包含在船票里了。
阿大说他们不喝酒,送些温水过来就行。那人恭敬地送来一壶温水就退出去了。
看着前面小桌上丰盛的四菜一汤,石武不禁感叹道:“阿大爷爷,我们来的时候在第一层啃个干馍都要被那些船员看不起。现在我们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他们毕恭毕敬地把饭菜送上来,这待遇也提升地太快了吧。”
“你要好好谢谢你阿九奶奶,他为了让你吃好睡好,没少给我们银子。”阿大怀里还有九凝临行前给的五百两银票。
石武调笑道:“阿大爷爷,‘我们’这个词你用得很是准确呀。”
“吃你的吧。”阿大知道石武说的是什么意思,拿菜堵着他的嘴道。
阿大他们吃完午饭后就有专人过来收拾,还跟阿大说下船以前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他们。
那人出去以后,阿大问石武道:“小武,你是想出去转转还是在舱内休息?”
石武想了想道:“还是在舱内休息吧,免得在外面又惹了谁,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阿大点头道:“我刚还在想该以何种姿态带你回石家,是委屈求全还是强势压上。”
石武请求道:“阿大爷爷,能不能尽量不要打起来。我是说尽量,但如果他们真的欠收拾,无需忍耐的。”
“可以。”阿大答应道。
这是石武对石家坚持的底线了,虽然从没有在石家生活过,但石武知道自己体内一半流的是石家的血。
石武安分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只等着大渡船靠岸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