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向抱着小人儿再次赶到城关镇城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距离他独自寻来毒龙坡已经过去了近三个小时,其实,来时上山,和寻访小花,都没花多少时间独独泥石流发生后的下山之路,实在是难行,因着有了前次的经验教训,薛向几乎是亦步亦趋,如此行来,自然极耗时间。
薛向到时,王刚和楚朝晖皆坐在老槐树的几方青砖上,而先前的一帮娃娃早已散了个精光。
“等急了吧,走走走,找个地方先填肚子。”
说话儿,薛向便拉着迎上前来的二人,朝城中行去。这二位一早便随薛向早起赶路,又是一路肩挑手扛,更兼此时早过了饭点儿,自是饿极,哪里还会矫情。
“叔叔,我要回家。”怀里的小人儿忽然发话了。
薛向摸摸她的小脑袋,笑道:“吃晚饭,叔叔送你回去。”
小花摇摇头:“我还要给妈妈做饭呢。”
“吃完饭,咱们给妈妈也捎些,不就好了么?”
小花年纪幼小,便历经苦难,薛向实在是看得心痛,更兼小人儿和小家伙一般大小,薛向甚至会想,若是自己无魂穿这番机遇,小家伙怕不是也活得艰辛异常吧。如此这般,眼前的小人儿,才让他倍觉亲切和痛惜。
小人儿点点头,便不说话了。
薛向领着一行人,先去了一家简陋的裁缝铺子,给小人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又行了见医疗室,给小人儿双手洗净,消毒,缠上绷带,这才带了三人,来到一家饭馆儿,要了三斤熟牛肉。二斤面条,二斤白馒头,一个水煮鱼。四人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餐,这才又打包了五斤熟肉和两斤白馒头,在小人儿的指引下。朝她家行去。
小花家住在一个叫作尤里的村子里,距离城关镇却是不远,二里有余的距离,若城关镇是城,尤里村大概便算是城郊了。整个尤里村散散落落环聚了三四十户,小花的家便在村子最东头,一坐极矮的土、瓦混建的小房里,屋外拿荆条扎了一圈篱笆,屋内三三两两的小鸡,散落四方。土房虽小,收拾的却极是干净,便只凭这篱笆院内除了新落的鸡粪,而再无余物便可窥之。
“妈妈,家里来客人了。是位好心的叔叔,不仅买了我的菇,还请我吃饭,还有,给你带了肉和馒头了呢……刚进篱院,小人儿便从薛向怀里溜了下来。提了两个盛着熟肉和馒头的油纸袋,欢呼一声,便朝堂内奔去。
小人儿刚奔进屋内没多久,便又奔了出来,“叔叔,我妈妈不在家,你们先进去坐,我去找找,可,可我妈妈病着啊,都下不了床能去哪儿呢。”
小人儿站在堂里的门槛边,招呼薛向一声,便歪着小脑袋自言自语起来。
“丫蛋儿啊,快快,快到石奶奶家来,一会儿狗熊吴要来你家拉东西了,快快……忽然左侧的篱笆墙外,探出位老妇来,边满眼疑虑地盯着薛向三人,边冲着小花呼喊起来。
小花跳过门槛,小跑着到了篱笆边上,“石奶奶,我妈妈呢,我妈妈呢……喊着,喊着,尖细的小脸儿便皱成一团,立时就起了哭音。
薛向紧走几步,抱起小人儿,温声道:“大娘,我是小花的远房叔叔,多少年没上门了,我嫂子去哪儿了,您能跟我们说说么?”
老妇人和小人儿一家邻居了大半辈子,哪里见过花家的这个亲戚,但看薛向衣服虽脏,却极是斯文,再看小花也和他极是亲昵,心下惊疑参半,再看小花一眼,但见小人儿点点头,显然认同了薛向这个说法,老妇再不迟疑,交待道:“秀莲被狗熊吴他们拉倒义庄去了,说是要她签字画押,唉,天杀的吴家人,连这孤儿寡母的活命田,都不放过啊,贼老天,你可长长眼……老妇人没交待几句,便指天骂娘起来,薛向不再纠缠,抱了已哭成泪人儿的小花,招呼王刚和楚朝晖便朝义庄行去。
三人虽不识路,小花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问不出所以然,可方才进村的时候,几十户人家,和村里的格局,早被三人看在眼里,义庄何处,自也知道。
三人先前来时,从义庄西北面绕行,这回却是从东南面回绕,距离义庄不过三四十米的距离,便听见里面的哭喊声,又行数息,哭声愈急,喊声愈烈,薛向赶紧加快脚步,几个跨步,便绕到了近前。
但见四五十人围坐一圈,中间用青砖垒一个高台,台上支着着老旧八仙桌,桌上文房四宝倒是齐备,还有鲜红的印泥盒,桌上只坐一人,那人肥头大耳,坦胸露乳,胸前一簇簇胸毛,望之另人生厌,那人身后立着一排光膀子的青壮,人人手中持拿棍棒,台下的圈子外围也有十余如是打扮的青壮,将一干村民围在了中央。
此刻,一位三十许的妇女,正在台下的圈子中央满地打滚,哭喊嚎叫,在她四周围了三四个青壮,正试手试脚地想上前捏拿,无奈地上那妇人生得甚是浑实,脚臂有力,扭打得深凶,逼得几个青壮一时不敢上前。
而圈子西北侧,还爬着一位妇女,身量极小,披头散发,和那位扭打撒泼的壮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位妇女竟是没有一丝一毫动静,宛若熟睡,又似死尸。
圈子里喊叫得激烈,四周的村民皆是低头不看,面有土色,连嘀咕声便未发出一句,显然是为看台上那壮汉的气势所慑。
“妈妈,妈妈,妈妈……薛向怀里一直抽噎的小花,忽然冲圈子里探起了身子,尖声喊叫着。
薛向指着那位伏地不动的妇女,轻声道:“那个就是你妈妈?”
由于先前,猜到小花的妈妈定是去医院卖血而导致的身体虚弱,显然那个在圈子里打滚儿的壮妇决计不是,如此小花妈妈的身份便不问可知了。
薛向抱着小人儿,急步朝圈内走去,就在这时,高台上变故陡生,那胸前满是黑毛的胖大汉子,忽地,踢开椅子,从米余的高台上,跳了下来,朝那位在圈中打滚儿的妇人飞踹而去。
眼见着就要踹个正着,那妇人打个滚儿,竟避让开来,砰的一声,胖大汉子双脚落定,掀起一阵尘土,“王寡妇,算你娘的机灵,否则老子一脚踢死你,也是白踢,告诉你,你们这些寡妇们,虽然克死的是自家的老少爷们儿,可到底也是咱尤里村的老少爷们儿,怎么着,现如今把自家汉子克死了,还死赖着咱村上的土地?到哪儿都没这个道理,赶紧给老子签字画押,交出早先公社分的自留地,村上公田再分还有你们一份儿,那是组织上的照顾,和党的关怀,若是混赖硬别,想赖过去,那是门儿也没有,先得问过咱尤里村的老少爷们儿答不答应。”
“对,不答应!”
“决不答应……那胖大汉子一声喊罢,一众赤膊青壮皆应声鼓噪起来,而一众围在圈中的村民却是依旧低头无声。而那先前闹腾得厉害的壮妇也吓得傻了,拿手抱了头,再没了动作。
听到此处,薛向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按那胖大汉子的说法,这死了男人的寡妇就不算村里人,原先公社时期村里给她家分的自留地得交出来,然后再参与此次公田的责任承包。
这简直是荒唐,不说是新社会,便是封建社会,也没这个道理,哪有男人死了,自家财产就得充公的。单看这胖子的模样,薛向心中先就有五分不喜,再听他这番歪理邪说,更兼把组织和党都搬出来了,更是让他心中的不快升到了满格。
“王寡妇还愣着做甚,对你老子算是客气的,看到没,李寡妇这小蹄子病得快死了,还不是被老子提溜来了,她家还欠着村里的提留没交齐,回头老子就组织人把她家给拆了,现在虽然不搞运动了,可损公肥私的事儿,绝不容许在吴某人治下发生。”说话儿,那胖大汉子便踢了那王寡妇一脚,继而抓着她的头发往高台处狠拽。
王寡妇立时被扯得杀猪式得嚎叫起来,一时却站不起身,跪在地上跟爬,以此来减轻头皮处的剧痛。
啪的一声,薛老三一巴掌印上了那壮汉扯着王寡妇头发的胖手上。那壮汉如遭雷击,猛地一下送了手,手背处立时现出一条青痕,宛若被沾了辣椒盐水的皮鞭抽了下一般,刺棱棱的痛,那手竟是连拳头也握不住了。
场中忽然多了三人,不止那吃痛的壮汉怔了怔,便是满场的百姓,外加赤膊青壮也看得一呆。
薛老三拍开那壮汉的大手,便不再理会这边,抱了小人儿径直走到那伏地不起的瘦弱女人边上,放了怀里早急不可待的小人儿,扳过那女人的身子,见到的竟是一张白得几近透明的脸,瘦骨嶙峋,扶在手上,竟似感觉不到重量。
薛向试试鼻息,赶紧在那女人的颈间的几处穴位轻轻按压数下,未几,那女人便悠悠转醒过来,“丫蛋儿,丫蛋儿...”
女人醒来,瞅见一侧的小人儿,便低低地唤出声来,小人儿赶紧绕到女人的头顶的位置,摊开腿坐下,从薛向怀里抱过女人的脑袋,放在自己的小腿上,轻轻唤着“妈妈”,霎时间,一对母女眼中皆噙满了泪水。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