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贵胄宁有种乎

大雨冲垮驰道, 被迫滞留大泽乡的九百戍卒并非普通戍卒,而是谪戍。

何为谪戍?即遣有罪之人去边疆戍守。

寻常服兵役的黔首还能算着日子归家,他们是罪人, 未来已经没有了指望。

那么他们犯了什么罪?

秦始皇刚统一天下时, 发犯罪的小吏、商人和赘婿谪戍边疆。

如果当时夏侯婴没有咬死为刘邦做伪证,刘邦就要进入谪戍队伍了。

北击匈奴,南征百越, 伟大的皇帝要建立不世的功业, 原本的秦兵远远不足。

征正常的兵役对秦朝的负担太大——正常兵役,秦朝是要保障兵卒生存的,还是谪戍划算。但犯罪的小吏、商人和赘婿已经没有了, 接下来谁当戍卒,谁有罪?

秦始皇说父母是市籍(商人籍贯)的人有罪,他们该去谪戍;这样人也不够, 祖父母辈曾是市籍的人也有罪,也发去谪戍。

以秦朝的行政能力,只能查遍祖孙三代,戍卒仍旧不足。

接下来又该让谁当戍卒?该定谁有罪?

在秦朝, 城中区域按照阶级贫富严格划分。

里巷的大门称为“闾”,靠近闾, 在城的最外围那一圈居住的黔首,最为贫穷。

“戍者曹辈尽,复入闾,取其左而发之”,称“闾左”。

闾左有罪, 谪戍边塞。滞留在大泽乡的九百戍卒, 皆为“闾左”。

当闾左发尽了, 就该轮到闾右有罪,被秦兵押送谪戍了。

闾右发尽了,又该轮到谁有罪?闾左们不知道。就像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成为罪人,被押送去谪戍一样。

他们只是在瓢泼大雨中抱紧了自己的身体,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取暖。

已经有人病死了。

押送的秦吏们不明白,大热天的淋个雨怎么还能冻病?

大约是这些人本来身上就带着病吧。

陈胜和吴广走过戍卒身边,命他们行动起来,砍伐树木,拾取茅草,搭建临时的窝棚。

吴广取来火石,努力了许久,才把潮湿的枯草点燃。

烟雾弥漫,十分呛人。

戍卒们都围过来取暖,取走火种去其他窝棚生火。

县吏掩着耳鼻,躲进了驿站温暖的房屋里。

他们离开前训斥戍卒,就算现在大雨冲垮了驰道,待雨稍小一点,戍卒立刻要从山路绕道继续前行,没空搭什么简陋的窝棚。

戍卒们唯唯诺诺,躬身垂首躲避县吏的视线。

陈胜去讨好县吏,帮他们生火斟酒煮肉;吴广继续安抚戍卒,让他们能在夜晚来临前搭建避雨的窝棚,在窝棚里点燃一簇小小的篝火,好用篝火烤热干粮,温暖湿透的身体。

雨声很嘈杂,戍卒们却很安静。一切都像以往重复许多次的押送谪戍一样,没有半分异样。

县吏们喝得酩酊大醉,半点不担心戍卒会逃跑。

戍卒逃跑,不仅全家,左邻右舍都会被株连。大秦统一天下至今十二年,他们押送的戍卒众多,谁敢逃?

“总算灌醉了。”陈胜寻到吴广,长长舒了口气。

吴广道:“再等会儿,营地马上搭建好了。”

陈胜笑道:“一起去。”

他也进入伐木砍草的人群中,一同为搭建营地忙碌。

县吏喝醉,没人训斥,戍卒们终于在夜晚来临前,搭建了一个能栖身的简易营地。

陈胜搭棚子的手艺非常好。

他向吴广回忆道:“我这手艺,全是给人帮工时练出来的。”

他们决定不坐以待毙,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蚱蜢,便对彼此说起了自己的曾经。

陈胜和吴广的姓名在闾左不常见。

他们甚至有“字”。陈胜字涉,吴广字叔。往上几辈曾为士人。

但自他们有记忆起,家道早已经中落成普通黔首;而秦始皇刚统一天下五年,他们就沦落为最贫困的黔首。

这一切源于“自实其田”。

何为“自实”?黔首要自己去官府上报,才叫“自实”。

能“自实其田”的黔首首先要知道这一条律令,其次要懂得如何向官府上报。他们不仅要有走进官府的勇气,官府中的秦吏还要肯给他们办事。

这些条件在关中秦地或许是能达到的,但陈胜和吴广知道有这一条律令时,为时已晚,只剩下很少的劣田。

陈胜和吴广好歹还是能听懂律令的人,想去“自实其田”的时候已经迟了。他们邻里大部分连改朝换代都不清楚,自己已经变成大秦人都不知道,就更无所谓“自实其田”了。

秦皇和秦臣肯定不是蠢的,所以陈胜和吴广坚信,他们就是纯粹的坏,用这样的方式从自己手中强夺本来就已经很少的土地,逼自己去死。

秦朝发闾左之人谪戍,更让他们确信了这一点。

真是一点活路都不给了。

陈胜和吴广的亲人大多饿死,想找个近亲的族人都难。

他们已经决定去做大不韪的事,便不在意隔墙有耳,终于可以痛骂暴秦。

如果不是怕耽误起事,他们一定会用最高的声音宣泄自己心中的愤怒。

戍卒驻扎在郊外。

因失期物资不够,陈胜和吴广需要去大泽乡里购买食物。

购买的食物大部分都是给县吏,特别是两个县尉食用,所以需要陈胜和吴广这两个屯长亲自去采购。

他们买完酒肉后,绕道去了乡中会占卜的人那里。

每个乡里都有会占卜的人,这些人还兼会用符水治病。乡里请不起医者的人,都靠他们活命。

他们都是乡村里最有声望的人之一,陈胜吴广想要见卜者,也要等候在门外,让仆童先通报。

卜者正翻动面前的木牍,听闻有人求见。

他放下木牍,披上画着装神弄鬼符号的长袍,走向大堂。

陈胜吴广在大堂里等候。

他们奉上自己身上不多的钱财,请求卜者为他们占卜。

卜者打量他们的穿着,猜测他们的身份,又看向天边未停息的雨。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足下会心想事成。但是足下最好问一问鬼神。”

说罢,他把钱财退还,恭恭敬敬地亲自把两人送出了门。

陈胜和吴广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儿,露出了恍然的神色,拱手离去。

仆童趴在窗棂眺望两人离去,回头问卜者:“先生,为何不收钱?”

卜者脱下外袍,重新拿起木牍:“他们要做一件先贤圣人般的大事,我怎能收钱?”

仆童摇头:“不懂。”

“不懂便不懂。”卜者道,“收拾行李,明日访友去。”

仆童嘟囔:“还下雨呢,访什么友。”

虽然抱怨,他还是手脚麻利地去收拾行李了。

待十几日后,陈胜、吴广攻占大泽乡,再去寻卜者占卜前程时,卜者已不知所踪。

此时,他们不知卜者已经悄悄避祸离去。

两人悟出了卜者的建议,“何不问鬼神”——何不利用鬼神造势。

陈胜将写着“陈胜王”的白绸放入鱼肚中,吴广悄悄钻入野外小庙等候。

夜篝火,狐呼鸣。

大楚兴,陈胜王。

汗青上永恒不灭的一幕,终于在风雨飘摇的大泽乡上演。

……

“阿父,你知道狐狸怎么叫吗?”刘盈给灰兔驴喂完豆秸,转头向打量小驴的刘邦问道。

刘邦不上当:“你说怎么叫?”他认定刘盈是要诓骗他学狐狸叫。

刘盈狡黠笑道:“大楚兴,陈胜王。大楚兴,陈胜王!”

刘邦茫然:“啊?天底下怎会有叫声这么奇怪的狐狸?”

刘盈神秘兮兮道:“想知道?求我啊。”

刘邦敲了刘盈脑袋一下。

懒得说,直接动手。刘盈露出这样的神情,就是想挨揍。

刘盈的脑袋已经硬到可以当创死人的凶器的地步,刘邦敲他脑袋,不痛不痒,晃都不晃一下。

刘邦不问,刘盈便不说。

他把手上的草屑擦到刘邦的衣袖上,拉着刘邦的衣袖晃道:“我要和阿母、阿姨、阿兄和刘肥去丰邑住。”

刘邦拍了拍衣袖上的草屑:“为何?”

刘盈道:“免得你连累我们坐大牢。”

刘邦先失笑,又叹气:“这么快啊。但我还没做好准备。”

刘盈眨眼:“阿父,黔首造反从来不做准备。”

刘邦半开玩笑道:“因为都是被逼反吗?”

刘盈抱着手臂闭目颔首:“对!”

刘邦揉了揉刘盈的脑袋,沉默不言。

哪怕早就知道自己会造反,刘邦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能怎么造反。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仓吏,没有兵,没有钱,就算想造反,又有谁会跟随他?

即使是好兄弟们,也不会冒着被灭族的危险帮他。

所以他在等待。

萧何、曹参等人也在等待。

他们都在等待那一个属于刘邦的天命时刻,一个他们会不顾身家性命,跟随刘邦踏上反秦之路的时刻。

刘盈驾着驴车回到了丰邑。

三位大儒在刘邦的劝说下,也来到了丰邑。刘交在三个大儒中来回求学,乐得每日合不拢嘴。

刘邦一边向好兄弟炫耀儿子的灰兔驴,一边试图把兄弟们也拉去一同求学。

别说雍齿,连王陵都十分感动,然后拒绝。

太史公点评过了,“陵少文”,虽然王陵有当丞相的才华,但真的不爱读书。

刘盈摸下巴。王伯父“少文”,还比一般读书人都厉害,天赋真是厉害。

不能浪费王伯父的天赋啊!

刘盈驾着他的小驴车去拜访王母:“我的老师说王伯父很有天赋,好好读书就能成为贤人。但王伯父惫懒,不肯去求学。”

王母一听王陵有机会向大贤求学,居然因为惫懒不肯学,找出了她十几年没用过的慈母棒。

刘邦帮刘盈拖住王陵。

等刘盈驾着驴车回来,双手在头顶合拢比“O”后,刘邦先向王陵告罪,然后说出了自己和刘盈做的“坏事”。

王陵看着向自己作揖的父子二人,表情复杂难以描述。

他对刘邦扬了扬拳头,步履艰难地归家。

王陵是大孝子,明知回家就挨揍,还是在母亲爱的呼唤下立刻归家。

雍齿牙齿上下打颤:“盈、盈儿没去我家吧?”

刘盈对牙齿打颤的雍齿,露出自己的七颗牙齿(掉了一颗门牙):“等王伯父被迫读书,一定会强迫你一同读书。既然有王伯父代劳,我就不费心了。”

他说完,重重颔首,重复道:“不用我费心。”

“扑哧。”刘邦握拳,轻捶嘴唇,在雍齿的怒视下道,“我没笑。”

雍齿气得一拳打向刘邦:“你自己不想读书,就拉我下水?你怎么不拉卢绾下水?他不是你最亲近的兄弟?!”

刘邦接住雍齿的拳头,无奈道:“我倒是想,但有的人就算把竹简木牍往他嘴里塞,他都咽不下去。你和陵兄长年幼时被严师教导过,比卢绾他们更容易听懂大儒讲课。不过我也没放过他们,他们也重新看书了。”

听了刘邦的话,雍齿气发不出来了。

刘邦夸赞他,他还怎么生气?

雍齿闷声道:“正因少时戒尺挨多了,才不想读书。罢了,读就读。不过现在朝堂这么烂,我都不想出仕了,读书还有什么用?”

刘邦道:“会有用的。”

雍齿看了刘邦一眼,对刘盈招手。

刘盈走到雍齿身边,雍齿把刘盈抱起来颠了颠:“又长壮了。”

刘盈得意笑道:“我以后肯定比阿父高很多。阿父现在把我拎来拎去,等他老了,我也要把他拎来拎去!”

雍齿笑道:“好志气。”

听到刘盈不孝顺的话,雍齿的气就顺了。

“读就读吧。”雍齿放下刘盈,“刘季,我认真读书,肯定比你厉害!”

刘邦敷衍应道:“嗯嗯嗯,我也是这么想的。”谁要和你比读书啊。你要比读书,我就把刘交叫来。

王陵果然一回家挨揍。

挨揍后,他果然把雍齿拉下水。

刘邦和刘盈父子二人相视露出奸计得逞的坏笑。

其实刘盈很清楚,王陵伯父和雍齿叔父读不了多久书了,一两月的临阵抱佛脚对提高他们的学识没什么用处。

他只是非常非常单纯地知道王陵伯父和雍齿叔父不想读书,非常非常单纯地收割经验值罢了。

王陵和雍齿每当听着课掐自己大腿的时候,脑海里就会闪过刘盈比刘邦还可恶的笑容。刘盈这里经验值立马到账。

刘盈笑得牙床都露出来了。

经验值就是要这样赚才有效率啊!

三位大儒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刘盈最近不去上课,他们也不催促。

谁来听课,他们就给谁讲课。

张苍现在只有刘盈一位入室弟子。毛亨写信唤来自己的侄子毛苌,浮丘写信唤来弟子申培。

毛苌、申培、刘交三人一同伺候两位老者。

至于张苍,毛亨和浮丘不准弟子们照顾张苍。

“他年轻,自己照顾自己。”

张苍知道,毛亨和浮丘又在排挤自己。

呵,他们俩就是在嫉妒我的才华。

刘邦收拾了一下在丰邑的房子,借口刘太公想念孙儿,让妻妾孩子回到丰邑居住。

他又悄悄拜托热爱打猎的吕泽,在丰邑附近的山中修缮猎人小屋,囤积粮食柴火。

“别告诉吕释之。”刘邦想起刘盈的提醒,对吕泽道,“我不是不信任他,只是他藏不住话。”

吕泽很想为弟弟辩解,但想起连刘盈都能给吕释之挖坑,默默叹气应了。

当刘盈催促着刘邦为家人寻找避难的去处时,大泽乡民乱的风声传到了沛县。

大泽乡距离沛县只有一百多公里,寻常黔首不知道大泽乡的消息,但沛县的官吏们不到三日就知道了大泽乡有暴/民作乱。

沛县令起初不以为意。

秦始皇刚统一天下的时候,也出现过民乱。秦兵轻轻松松将其镇压。

大泽乡属于蕲县。听闻作乱的民贼不过是九百闾左戍卒,手中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秦国的官吏都认为,这群民贼肯定没几日就被蕲县的秦兵击溃。

沛县等邻近的县邑加强防备,只是担心民贼上山为寇,流窜到自己管辖的地方掠夺而已。

他们对大泽乡民贼的不屑,在蕲县被攻破的消息传来后,变成了仓皇不安。

而当大泽乡民贼的作乱口号传到沛县后,仓皇不安变成了恐惧。

……

“现在我们已经失期,失期当斩。哪怕逃过一劫,当了戍卒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暴秦不给我们活路,左右是个死,不如干点大事!”

“那些王侯将相,难道都是天生的贵种吗?!”

陈胜提着县尉的脑袋,目眦欲裂:“伐无道!诛暴秦!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戍卒袒露右臂,削尖木棍当做武器,举起竹竿当做旗帜。

他们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手握精良兵器,驱使着坚固战车的精锐秦兵。

是曾经扫六合的大秦铁骑。

拿着木棍去和手持兵戈的秦军战斗,听上去就像个笑话。

但怎么种田也填不饱肚子;

寥寥无几的劣田也被夺走;

战战兢兢遵守每一条秦律,仍旧随意被定为有罪,被迫谪戍边疆;

无论怎么顺从,无论怎样卑微求活,暴秦仍旧要他们去死。那拿着木棒与手持利器的秦兵拼死,又有何惧?!

左右不过一死!!

“伐无道!”

“诛暴秦!”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杀!!!”

九百闾左筑高台,以县尉头颅为祭品,揭开了反秦的序幕。

蝼蚁朝着大象,露出了它细小得几乎不可见的獠牙。

……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当这句话传到刘邦耳中的时候,沛县令又凑够了一批刑徒,让刘邦押送刑徒去咸阳做苦役。

这事本轮不到刘邦这个仓吏来做。

但咸阳徭役太频繁,亭长等小吏严重不足。

这次轮到沛县派人押送刑徒。沛县令因刘邦拒绝与他家联姻,又想起刘邦夺了吕娥姁一仇,便给刘邦穿小鞋,让刘邦去做这个苦差事。

所有县吏都有义务押送刑徒去咸阳服役。如果沛县令下令,连刀笔吏萧何也可以成为押送刑徒的秦吏。

沛县令还是忌惮刘邦上面有人,就算厌恶刘邦,也只是让刘邦出趟差而已,不敢太折磨刘邦。

不过就算刘邦上面没有人,沛县令也不敢做得太过,顶多不让刘邦晋升。

刘邦喃喃念着这句话,拔出了腰间的剑,仔细擦拭。

前来传令的萧何,静静地看着刘邦擦拭长剑。

擦拭完长剑后,刘邦提着长剑,一招一式缓慢地舞动。

陪着刘盈读《诗》读多了,不爱读书的刘邦也能背一两首《诗》。

他一边舞剑,一边唱道:“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曹参从门外走进来。

他听闻刘邦即将押送刑徒去咸阳,便又翘班了。

“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曹参也拔出腰间长剑,与刘邦对舞。

两人的剑招越来越快,越舞越激烈,仿佛在战场厮杀,生死相搏。剑锋碰撞声不绝于耳。

萧何看了一会儿,拔剑轻敲:“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蓺稻粱。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刘邦和曹参的剑锋同时指向对方脖颈,又同时收剑换鞘。

“锵”的一声,剑影消散。

“保重。”刘邦对两位友人十分随意地拱了一下手,“下次见面,恐怕沛县已经天翻地覆。”

曹参笑道:“这声保重该我送给你。我和萧何有什么好保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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