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子落于棋盘，投子认负。
叶长陵看着那位神色淡然的年轻人，心里五味杂陈，以他的棋力尚且能看出棋局走势，更何况是走出了惊天妙手的吴少卿。
占尽优势而认负，这对于任何一名棋手来说，都是天大的侮辱。
更别提这个人叫做曹官子，收官无敌的曹官子。
在最擅长的领域被人杀得溃不成军，骄傲被碾了个粉碎，叶长陵都有些不太敢去想象这位独步西楚的青衫儒生心境究竟如何。
曹官子却并未太过在意棋局胜负，甚至面对吴少卿的投子认负，也没太关心。
他神情恍惚，失魂落魄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吴少卿指了指心口位置，淡淡道：“是与不是，自问本心。”
曹官子低声喃喃：“我原以为，只要进了宫中，她将会是西楚最尊崇的女子，便是在历史长河中，也能留下零星半点的痕迹。”
“那应该是一位女子最尊崇的归宿了，只是她现在还不明白这些道理……”
吴少卿摇头道：“在过的幸福与否这件事上，哪有什么道理可言。”
“是啊，可我唯独忘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曹官子自嘲一笑，“我认为的对，也未必是对。”
吴少卿叹了口气，“看来你还是没有认识到问题所在。”
曹官子蹙起眉头，“何解？”
“也不是多复杂的事。”
吴少卿淡淡道：“你之所以纠结，全然是因为下这道命令的，是你们西楚的皇帝陛下而已，若是换做其他人，扪心自问，你还会走这么一遭吗？”
曹官子思索片刻，痛苦闭上双眼。
吴少卿继续道：“我并非西楚人士，也对你们金銮殿上的那位没什么敬畏，你的心境我不做评价。”
“身为人臣，为君分忧是职责所在，今天你来，是情理之中。”
“面对心仪女子，不想冷眼以对，今天你不来，也无可厚非。”
“这两种选择，无论哪一种，其实从旁人的角度，都没有办法指责。”
“但……”
他转过头，神色认真道：“连同那位皇帝陛下在内，你们所有人都忘记了一件事。”
“从始至终，你们所在意的都是该与不该，但可曾有一个人问过她，想与不想？”
“须知在这场漩涡之中，她才是最身不由己的那一位。”
曹官子默然无语。
正如吴少卿所言，在这场其实早就在朝堂上闹得风风雨雨的大戏之中，无论是遵从圣谕者，还是极力反对者，亦或是高坐龙椅，俯视两方的皇帝陛下，都未曾问过一句少女的意愿。
甚至连过场都不愿意走上一遭。
当然，历朝历代，国君看上哪家女子，根本就不需要在乎对付的想法。
但正应了那句话：历来如此，那便对吗？
吴少卿伸手轻轻一挥，半空中的棋盘便连同棋子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轻声道：“归根结底，不过以势压人罢了。”
“当然，弱肉强食是天理，不公平哪里都有，我倒还不至于善心泛滥到什么都管，况且欺负人这事我也没少干。”
“但将事态说得如此严重，不是山河社稷，就是家国兴亡的，你们西楚还真是……”
“未免太没气度了一些。”
“用江湖上的话来讲，这叫什么来着？”
吴少卿想了想，神色玩味道：“哦，想当婊子又立牌坊。”
他叹道：“国家社稷的兴衰，应该是由君王朝臣，天下百姓一同决定，而不是担在一位弱女子身上，这太过沉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天底下就没这样的道理。”
“公子……”
洛燕低着头，鼻尖酸楚，瞬间泪如泉涌，这些话字字叩在她的心房上。
受尽了不公之后，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人，心里的那根弦一崩，满腔的委屈一股脑的涌了上来。
洛燕一边泪流满面，一边痴痴看着吴少卿，眼中情愫难明。
叶白奎等人脸一阵青一阵白，听到有人如此不屑一顾的谩骂西楚朝堂，他们心里憋屈得不行。
但偏偏别人说得字字在理，无从反驳。
只有那吃了两次大亏还依旧不知死活的中年太监，眼神阴郁道：“能嫁给陛下，那是多少女子几辈子都求不来的福缘，是泼天的运气，你又怎么知道别人心里不愿意？当真征求过意见？”
“狗屁道理一大堆，我看你是存心诋毁我西楚，修为高一点，就当真以为天下无敌了？”
“在我西楚铁骑面前，你什么都不是。”
“你若是识相一点，还是将人送到陛下面前为好，否则我参上一本，定要叫你不得好死。”
“你这人，虽然讨厌得很，不过说得好像有这么点道理，我还真没问。”吴少卿摸了摸下巴，思索之余随手划出一道剑气，在中年太监惊骇的目光中，彻底了结了他的性命。
随后转头看向泪流不止的少女，神色认真的问道：“我记得来大凰之前，我曾让你想一想未来的去留，当时你说你没想好。”
“现在，你心里有答案了吗？”
洛燕抽了抽鼻子，想要抹去泪水，但却发现怎么也止不住，她头道：“想好了。”
曹官子瞬间抬起头，直直望了过来，等待着这个他一直不敢问的答案。
洛燕看着吴少卿，伸手摸了摸脸上那张戴了很久的面皮，流着泪笑道：“公子，自从出大凰以来，我就一直戴着这张面皮，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不是因为我长得丑，再戴上面皮之前，所有人都说我很美。”
她轻声呢喃，像是说与眼前之人，又更像是自言自语，“只是我怕，怕再惹上麻烦，怕再被哪家权贵盯上，怕那些流言蜚语又落到我身上，怕家国之事都怪罪于我。”
“那罪名太沉太重，我不想背，也不敢。”
“妃子也好，皇后也罢，我其实从未想过，我羡慕那些普通人家的女子，至少能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踏踏实实的过完这一生。”
“但我知道，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陛下终究会找到我的。”
“所以哪怕远在龙虎山之下，我依然看着皇城满心恐惧。”
“我甚至还害死了李爷爷，我懊悔自责，来的路上我也想过，是不是不要再挣扎了，遂了所有人的意，入宫安安心心在里面待上一辈子。”
“不是因为荣华富贵，而是因为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
“但现在，我好像没那么怕了……”
少女抬头对上吴少卿的双眸，无比坚定。
她伸手在雪颈处轻轻一扯，眉眼是说不出的动人温柔，“燕儿，愿为公子揭面，从今往后，甘为剑侍侍奉公子左右。”
一张面皮随风荡走。
月色下。
少女美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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