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来越暗,远处的落日已经开始沉入地平线,而剑拔弩张的两方人马,此时都非常紧张。
这些都是京营的老兵了,那么多年来,打过的仗并不少,他们心里其实都很清楚,如果就这么直接硬拼,结局一定是两败俱伤,谁都讨不到便宜。
朱慈烺对于这些溃兵军心不稳,内部有分歧,并不觉得奇怪。
相反,这些情况基本上都在他的预料之内,只是分歧的大小,以及他能不能将之合理利用,转危为安,同时收服这支兵马,护卫自己南下,就是真正的问题了。
不过,那个领头的三千营军官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死死盯着自己,就是朱慈烺始料未及的了。
“难道他看出了什么?”
朱慈烺心中一顿,但目光却没有丝毫躲闪,反而是愈发尖锐威严起来。
而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那个身型高大,气势威猛的领头军官,很快就缓缓别过了脸,朝着身前还在喋喋不休的另外那名军官看去,直接破口大骂道:
“李老二,你自个要寻死,别把老子也拉上,这是天家御史,岂是你我可以冒犯的?”
“陈福,你什么意思?”
那个被突然训斥的军官闻言,一脸诧异地扭头看向了怒气冲冲的陈福,都打算劫个达官贵人发财了,还在乎什么天家御史?
而且,他原本就不是陈福的手下,只不过在三千营中,威望不如对方,实力也差了一截,所以才一直忍让,如今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心中愈发不服。
“之前我可是一直都听你的,带着兄弟们跟你南下,晃悠了那么些天,结果呢?口粮都只剩下两三日了,南下也不成。
这一次,你得听我的,咱们绑了这個老东西去投闯,否则兄弟们绝对没有活路。若是你不愿意,咱们就此分道扬镳,你看有多少人愿意跟你继续遭罪。”
“你疯了?”陈福听罢,又冷冷丢下了一句话,但却再没有其他动作了。
李老二见状,立马就明白了,对方这是不想动手,把主动权让给了他。毕竟,他陈阎罗若是真的要保谁,阻止什么事情发生,怎么可能只是轻飘飘骂这么一句无关痛痒的话?
京营溃败之后,他一直都想争夺这支三千营溃兵的控制权,如今甚至还想把李邦华的二十几个护卫,也一起拉上,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要知道,这种局势下,若是手上掌握着近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兵,两百多匹战马,只要北上的途中,他随便收拢几百个溃散的步军,再屠十个八个村寨,拉三五千壮丁,投了闯之后,高低也能混个参将。
这可不是异想天开,他很清楚,当年流寇就是这种打法,甚至官兵之中,也已经有人靠这个升官发财,当到总兵官了。
当然,若是陈福想要当这个头领,他是怎么都不敢造次的,两人的实力差距太大了,陈福的手段之狠辣,他也是见过的。
但现在对方好像因为不忍对李邦华下手,直接把这个立威建功的机会让出来了,这对他来说,可是天赐良机啊。
不过,如果陈福是这个事不关己的态度,恐怕他就得先鼓动对面的那二十几个京营的老伙计了。否则,一会火并起来,两败俱伤,那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了。
他其实也不太相信陈福会那么好心,把这种机会让出来给他,但膨胀的野心又让他不甘心就这样作罢,继续居于人下。
一念至此,李老二当即便又扭头看向了李邦华,准备鼓动对方手下的护卫一起造反投闯。
而此时,李邦华依旧气度不减,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畏惧,他看着面前很明显有分歧的两人,也猜到了一些内情,当即开口离间道:
“老夫此番南下,既是诱敌分兵,也是代天子巡视北地,稳住人心,同时沿途收拢大军,以备将来朝廷北伐,恢复河山。
只要能抵达南京,诸位不仅能官复原职,论功行赏,还会连升三级,待到陛下从江南兴兵北伐之时,也将必有重用。
如此大好的前途不要,却偏偏选择投闯,简直鼠目寸光,可悲可笑!陈将军,你可要三思啊,现在除逆,老夫到了南京,亲自为你请功。”
“陈福,别信他的鬼话,这老东西说得倒是轻巧。”
李老二一想到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当即又上前了两步,但看到两边的士兵瞬间就因此骚动了起来,他心中又忽然有些发虚,随即停下了脚步,并顺势侧过身子斜视李邦华,佯装镇静,然后出言嘲讽道:
“李老爷,伱当官那么多年,打过几次正经胜仗的啊?还沿途收拢大军,呵呵,老子倒是要问你,想拿什么收拢大军?”
不仅如此,他还朝着李邦华身后的护卫大声喊道:
“京营的兄弟们,反了吧,跟着这样的老爷南下,没有活路的,跟老子去投闯,咱们拉起一支队伍,抢一大堆粮食,再抢几百几千个小娘们,到时候咱个个都能当官,夜夜都能玩小娘,何必冒死南下。
诸位也不想想,咱们这些丘八,就算顺利南下了,江南的花花世界,它能是咱们的吗?这老家伙到底是个文官,和咱们不是穿一条裤子的,说话能算数吗?恐怕到时别说军饷了,就是吃饱饭都难!”
李老二到底是有些能耐的,简单几句话,就把这些士兵心中最大的欲望都说出来了——升官发财,粮食,还有娘们......
“本官奉旨南下,凡我大明官员,何人敢不从?”李邦华根本不接招,但听到对方如此鼓动,很明显也急了,下意识便发挥起了文官的传统技能,在道德层次,大声训斥道:
“我大明百姓,多的是拳拳赤子之心,你以为皆是你这般无君无父,苟且偷生,毫无礼义廉耻之徒?”
而说完,他好像又觉得自己的话缺少了什么,不等对方开口,便又急匆匆补充道:
“现在,大明可没有亡,陛下马上就到南京了,南京京营还是足足六万之众,各地也还有大批驻军,老夫奉旨南下,说话如何不算数?等到了江南,土地,赏钱,官职,全都会有.......”
朱慈烺对于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毫无营养的辩驳并不感兴趣,李邦华有他文人的思维,李老二同样也自有一套生存逻辑,双方实质上就是鸡同鸭讲,谁都说服不了谁,更别说是动摇对方手下的将士了。
只是碍于当前的局面,李老二实力有限,陈福又在装死,他根本不敢轻易动手,只能是想办法取巧获胜,而李邦华则是秀才遇上兵,一时没能好好发挥出自己的优势,也没能让对面的士兵动摇。
不过,他没有亲自带起过一支军队,更没有带着一支军队取得过能拿得出手的胜利,却是事实,这也使得他无法轻易压服这些兵痞。
毕竟,可不是谁都吃李邦华“代天子南巡”这一套的,这到底不是真的天子,威慑力和公信力天然不足,这些刀头舔血,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没了约束,什么事做不出来?
而原本应该是事情中心的陈福,此时却依旧在一旁静静观察着,目光在朱慈烺和李邦华两人的身上不停转换。
他完全没有参与到李老二的造反大计中,也没有表达出任何意见,和平日里说一不二的强势形象,完全不同,看得他手下的心腹,心中都有些迷茫。
朱慈烺一番观察,对于陈福和李老二两人的心思,基本上都有了判断。陈福应该是对大明还有忠心的,而李老二,则是摇摆不定,但又有着和实力不匹配的野心。